谁知她恶形恶状恼了半天,那气息微弱的男子只静静看着她仍旧沾染污泥的脸,淡淡道:“小语,你把脉吧,我不会再瞒着你。但——请你不要问我为什么,可以吗?”
少女对他一时失常的反应,有些迟滞的回不过神来,凝望他那双妖惑眸子半晌,她发觉那双极为动人的眼眸里竟然满泻着落寞与疼痛,甚至有一丝隐约的自卑泛过。
她当下怔了怔,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她居然从墨白眼中看到那种神色,他不让她问为什么,是跟他眼底深藏不露那抹自卑有关系吗?
然而,这种时候,她根本来不及细想,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不再拒绝让她看诊就好。
至于其他的,暂时统统扔一边去,无论什么都没有先救命来得重要。
虽然这医道最基本的“望闻问切”四要素被他硬生生拐了一样,就如四条腿的大象被人弄残了一条腿一样,走起路来难免缓慢而难看,但至少还有三条腿支撑着,那瘸腿笨重的大象仍然能够走路。
见她点头,墨白浓密长睫垂下,再度陷入了昏迷中。
东方语不敢稍有迟疑,立即专心将三指再度搭上男子腕间微弱跳动的脉搏。就像能够感应到男子那垂危,正在渐渐消失的生命力一样,那只一向懒洋洋的雪貂,它此刻安静地伏在床头上,一双漂亮的琥珀色双瞳居然泛出有如人类的担忧之色。
看得东方语心头震了震,心底那漫无边际的惊恐似乎因为有个同伴而微生安心之感。
把完脉,少女又仔细查看墨白身上其他症状。
半晌之后,她停了下来,眉头却在沉静中皱得老高。
墨白的身体真可谓用千疮百孔来形容都不为过。一个多月前,他为追查那批失盗的库银,那些被阳逸医治得缓慢结枷的表面外伤,在他昨晚月圆发狂时,重新被他磕裂无数,再加上在冰冷的泥泞里浸泡时间相当长,那些复裂的伤口以急剧的速度在发炎化脓。
这些皮外伤只消一段时间好好敷药,便能痊愈,所以治疗外伤并不是什么难事。
最令人焦心的是,他那时所受的严重内伤,因着月圆夜而一再二反复受重创,基本将他体内那残存的一点点维持心脉的精气都给消败光了。
当然,这严重的内伤最主要是武功内力方面的重创,这些伤再重,只要他还有意识,就能慢慢重新修炼,进而达到自行复原的目的。
最严重最令人觉得棘手的是,盘桓在他五脏六腑内年深日久的数种剧毒。
万幸的是,这些剧毒曾被内力极强的人给逼在了肺腑,墨白才能活到现在,但也因为这样,他才会动不动就咳嗽不止,每次咳起来还痛苦之极。
难怪她每次见他咳嗽时,他都在拼命压抑着。
即使这样,那个曾将他体内剧毒逼在一处的人,也无法将毒素完全逼出他五脏之外,除了大部份残存盘桓在肺腑之外,另外各个脏腑都已被毒素侵蚀,并且随着血液运行,毒素完全融进了各条血管里,都要完全清除这些毒素,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
而他的身体经年累月被毒素折磨侵蚀着,依他现在的情况看,只怕是活不到……。
东方语眯起眼眸,心下狠狠疼痛了起来。心情在这一霎竟沉重到从未有过的程度,冰凉冰凉中坠不到底。
究竟什么人如此狠心,对一个当时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就下如此毒辣的狠手?
墨白以一个世子之尊,应该被金尊玉贵,精心细致呵护照顾着才对,真难想像,当时尚是童稚幼龄的小小婴儿,墨白是怎么活过来的!
据她诊断,他体内那数种剧毒,绝不是一朝一夕给人下到身体内的,而是慢慢长年累月的往他幼嫩的身体一点点积累增加。
她忽然想起,似乎她从来没听墨白提过一句有关安平王府的事。就连一个字也没有。
少女当下忍不住发出沉重的叹息声。叹息声里夹杂了太多情绪,心疼,怜惜,感慨,揪痛……各种情绪混合交织在一起,令她顿时有种难以透气的压抑窒息感。
沉痾顽疾,即使是她,也感到束手无策。
如今,只能用最保守的方法,先压制住他体内一直用内力压下的毒素才行。
东方语静静思忖了一会,才终于提笔刷刷在宣纸上写下药方。
接下来一段日子,东方语每天忙碌于抓药、煎药、喂药,看护那个一直静静沉睡的男子。
在这种没日没夜的焦燥担忧煎熬中,东方语很快瘦了一圈。
五天后,墨白的病情终于在她的努力下给稳定了下来。
妖魅男子睁开眼的第一时间,看到的是伏在床沿边上打着瞌睡的少女,那风姿绝世的容颜上,皮肤蒙了层暗影,眼皮下多了圈深深的眼圈,而原本富有弹性与光泽的脸颊,不但失了光泽没了弹性,就是那白里粉红的脸颊也深深陷了下去,下巴更是尖削得吓人。
墨白看她这一眼,心里顿时便被她的极度清瘦狠狠刺痛了。他无声叹了口气,握了握被褥下的拳头。思考了一下,随即在心底做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决定。
他伸出手,正想轻轻抚上少女那头同样失了光泽变得暗哑的秀发。那只一直伏在床头的雪貂看见他醒来,竟然欢喜得上窜下跳,并且发出极为兴奋的“咯咯”声。
墨白刚想制止。少女却在雪貂的兴奋声里惊慌地睁了眼睛。
“小语……”嗓音依旧温醇悦耳,只是因为失水,而略略有些沙哑。“辛苦你了!”
少女扬起眉梢,明亮如昔的眼眸流漾出满满的欢喜之情,她勾唇,明媚惊艳地吟吟笑开了,“墨白,只要你能好起来,我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嗯,我一定会好的。”男子虚弱地笑了笑,妖惑眼眸淡淡流泻着无限柔意,含笑道:“我可不敢砸了你东方神医的名誉!”
还记得用她说给他听的,风络那混蛋形容调侃她的话来取笑她,看来他恢复的情况比她想像中要好。
少女眯起眼眸,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闲闲道:“哼,你知道就好!”
之后的日子,两人都十分有默契地避开病情不谈,而整天谈些无关风月的趣事,逗乐自己也逗一逗别人。
在这段他们之间最平静的相处日子里,两个人默默流转的感情似乎渐渐到了另外一层境界,似乎将两人的心拉得近了,又似乎将两人的心推得更远了。
这天午后,东方语出门抓了药,匆匆便往回走。竟没有留意到这个一向平静的小镇忽然喧闹起来。
就在她身后不到一里的地方,大队官兵戎装霍霍自小镇的道路上通过。
由大队官兵开道的中间,一个骑着千里良驱的男子,那只握缰绳的左手小指上,赫然套着一只血红玉环,那红艳如生的血色,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几缕灼眼的光芒。
他偶尔转动的眼神幽深若潭,泛流着令人见之心惊的目光,正缓缓无意识在前方掠动,一里外那抹水蓝色的纤弱身影在拐弯前,恰恰被捕捉到他幽深的眼帘里。
他蓦地眯起眼眸,不敢置信地定睛盯了好半晌,直至那抹仿若精灵的水蓝色快要消失不见,他终于十分肯定,那就是他让人四下寻找,却一直觅不到踪迹的人。
他心里顿时欣喜若狂,面上却保持着一贯的温雅平静,丝毫不露声色。
只有他手背在一瞬突起的青筋,无意表露了他此际的激动与紧张。
“周信,快追上前面那道水蓝色人影。”他忽地扬起右手,指着前面已然消失在视线内的一抹水蓝,又紧接着重重加了句,“一定不可以跟丢了,否则自己提脑袋来见。”
周信尚在懵然不察中,随他手指往前面张望了一眼,正疑惑发愣着在想:他没看到什么蓝色的人影呀?太子殿下莫非出现幻觉了?
却在霎时又听到风络后面那句语气极重的命令;周信顿时不敢迷糊了,揉了揉眼睛,瞪大了往前面再望,但依然没看到有什么人影啊!
当然,周信这时是绝对不敢公开质疑,风络的命令的。
如果风络坚持有,他就是变,也要给风络变一个穿蓝色衣服的人来。
于是,还在疑惑中,周信脚下却已如离弦的箭般,往拐弯处飞奔了过去。他一口气狂奔了两里,终于在一个安静的小院大门关合前,瞄到了一抹疑似蓝色的衣裳。
周信喘着气,快手快脚跟了过去,举起手正要用力拍门;身后忽地传来了“跶跶”的马蹄声。他扭头一看,风络已经扬鞭策马,十分快捷地追赶了过来。
“怎么样?看到她进里面去了?”风络勒住缰绳,直直驱马在院门前立定。
“太子殿下,属下只来得及看到小片蓝色的衣角,并不能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太子殿下你刚才说的人!”周信略略垂着头,声音很是清晰,他一向诚实,所以这话说得毫无愧色,也不怕风络治他的罪。
“哼”风络看了看紧闭的院门,眼眸溅出一片冷芒,他低低冷哼一声,沉沉道:“要知道是或不是,这还不简单,赶紧的把门叫开,进去一看就成了。”
周信嘴角无声微微一抽,他刚才不是正想拍门来着,不是你太子大驾追了过来,他现在已经进入里面,窥得那蓝衣主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当然,他心里议论着,手里是不敢迟疑的,当下再次举起手,将那两扇紧闭的院门给拍得“呯呯”作响。
“谁!”冷漠的男声自门内淡淡传出,那听着明明温醇的嗓音却教人深深感受到一股冰冷的寒意来,“拍个门也如此粗鲁,知不知道损坏私人财物同样违反法纪?”略含不耐而冷漠的声音里,门慢慢从里面打开了。
一袭飘逸如雪白衣里,男子妖魅惑人的容颜清晰显露出来,顿时惊吓门外一大片人。
周信惊喜莫名里,下意识叫道:“白世子?”
他的声音立即引起另外一个男子的注意。
几乎与此同时,妖魅男子略略抬了视线,往旁边骑在马背上的男子看去,惊讶自妖惑眼底一闪而过,随即淡淡道:“太子殿下?”
这毫不起眼的院子,门里门外,一个白衣如雪,容颜妖魅惑人,气质冷漠绝尘,胜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一个黄衣加身,俊俦冠绝天下,温雅高贵,眉宇隐隐自成一股尊贵的威压气度。
两个同样出色的男子,有着同一个祖宗,身上流淌着相近的血脉,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幽深冰冷探不到底的目光,与一道魅惑流彩难测深浅的目光,就这样在空中不期而遇,却在相遇这一瞬间激溅出大片四射的火花。
火花飞溅过处,皆灼得人心底里顿时一片惊恐惶惶。
“本宫知悉白世子一向行踪飘忽。”太子风络淡淡开口,幽深目光里,谁也看不清里面的真实情绪,他稳稳坐在马背上,以居高临下之姿瞥过门内那妖魅男子的脸,眼神里泛出一抹天生的倨傲,含着讥讽道:“却不想,白世子的行踪竟然飘忽至此,在这个偏远的小镇都能遇见白世子,还真令人欣喜。”
“哦!”墨白略略抬头,视线直直扫过风络温雅俊俦的脸,温醇嗓音同样透着莫名寒意,淡淡道:“彼此彼此。太子殿下有心,本世子也偶有闻悉太子殿下你心系万民,不惜以身犯险,深入偏僻小村庄为百姓排忧解难,甚令东晟天下臣民欣慰。”
风络幽深眼神淡淡瞥过妖魅男子隐隐含嘲的脸,冷冷笑道:“白世子身居户部要职,却在这偏远小镇纵情山水,是不是有失职之嫌?”
“哦,多谢太子殿下提醒,细想起来,本世子似乎确实不太称职。不过……”妖魅男子忽地挑眉,唇角微微上扬,噙出一抹浅浅美妙弧度。
他妙目一转,便流溢出惑人的光芒来,“据世子所知,那个传有疫情的小村庄似乎离此地尚有一百五十里远。当然,有太子殿下亲临,那个叫慕天村的小村庄,什么疫情都早早被控制了,不过本世子有些困惑,据说慕天村的疫情是控制住了,但在未得到控制之前,它的疫情已经向周围扩散了,未知那些被扩散的周围,是否包括到眼下的东林镇呢?”
就站在两人旁边的周信此时恨不得自己能变成聋子,他一点也不想听到这对血缘关系上是堂兄弟的对话,连一个字都不想听进耳去。
他们这番你来我往的明讽暗刺,反唇相讥说得畅快淋漓,他听得可痛苦了,随时得担心着日后哪天脑袋忽然就被迫搬了家。
风络高倨的视线想要越过门内,那个妖魅却站定如墙的男子,往内窥探一番。不料却被墨白给挡了个严实,隔绝得彻底。
风络没有接着墨白的讥讽,而是忽地转了话题,眼神意味不明道:“白世子,独鹤雅居,山水怡情,这么好的地方,不邀本宫进去坐坐吗?”
墨白略略垂下眼眸,暗暗嗤笑了一声,风络这是明着要以身份压迫他吗?
可惜他从来就不吃这套!
男子轻轻拂了拂如雪白衣上的皱褶,脚下微微挪了挪,颀长的身体一正,整个人便如一株临风玉树,牢牢地岿然不动把守着门口。
“太子殿下见笑了。”妖魅男子眸光妖惑里,难掩隐隐寒光直逼风络面门,“实在抱歉之极,这里陋居斗室,墨白绝对不敢以此等鄙陋之地招待殿下;以免玷污了太子殿下你高贵的身份,将来影响到殿下金尊玉贵的气质。”
这是明着直接拒绝了!
风络眼底霎时激涌出一股凛冽煞气。
墨白静静伫立在门外,妖惑目光漠然而坚定,迎上风络那霸气凛冽的眼神,丝毫不见畏惧胆怯之意。
“墨白,我好像听到你在外面跟人说话,谁呀?”
娇脆悦耳的声音仿若天籁自院内飘过来。
周信顿时激动欢喜无比,就差蹦起来双手挥舞欢呼了,这声音——熟悉,动听,简直太及时了,绝对是解决眼下僵局的救星。他怎么早没想起,他认识的人里就有一个最喜欢穿蓝色的衣裳。
怒意正在极速飙升的风络怔了怔。这声音——不是那个令他找寻多时,而一直没有消息那人吗?
这声音。妖魅男子略略有些无奈地侧身回首,温醇嗓音里含着淡淡宠溺的柔意,道:“哦,没什么,问路而已。”
周信瞅准墨白侧身那一瞬时机,忽然像条滑溜的泥鳅般从那一丝空隙里钻了进去。
一进去便立即高声嚷道:“东方姑娘……!是你吗?”
周信可不给墨白将他驱赶的机会,彻底奉行人未到声先至的守则。
自厅内往外走的少女一听这呼唤声,脚步微顿,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笑眯眯走了出来,“嗯,周信,我们又见面了。”周信出现在这,意味着那个身份尊贵的人也就在这了。
以前从来不认真归纳的立场问题,在这一刻,忽然在东方语脑里飞速且清晰的一一浮现出来。
这就是说,在门外与墨白说话的并不是什么问路的过路人,而是风络那个祸害人的混蛋了!一想那个人,她脸上吟吟笑意不禁僵了僵。
少女扯了扯嘴角,眼眸微闪,流转出点点渗人寒光来。
周信瞄见她那清亮惊人寒光隐隐的眼神,有些心惊胆颤道:“东方姑娘……,太子殿下就在门外,你看……?”
我看……?我看什么看!
少女略略撇过头翻了翻白眼,没看见本姑娘现在正走出去迎风络那个混蛋吗?
周信看着她那迈得比蜗牛快不了多少的脚步,心急如焚,却不敢出声催促,一味在心里阿弥陀佛,希望太子殿下不会怒火中烧;一会又期盼白世子不要将话说得太绝,抹了太子面子,外面那么多人看着,若太让太子下不了台,那……。
周信心中念念叨叨,脚下像生风般,三几步就走在了那个慢吞吞,似在这个光秃秃的小院欣赏什么沿途美丽风景似的少女前面去。
好半晌,东方语才慢条斯理走到那个妖魅男子身后,伸了两指戳了戳男子腰眼,压着声音闲闲道:“嗯,墨白,麻烦让开一点,我出去迎一迎路人。”
少女说前的半句的时候,墨白那妖魅容颜蓦然沉了沉,听到后半句,那妖惑眼眸便忽地溅出一片浅浅笑意。
路人!
心道:嗯,小语这个词用得好。
“太子殿下,好久不见。”少女懒洋洋的语调里,没多少真心恭敬的成分,就连那看似行礼的动作也随意率性得很。
风络乍见那一抹蓝衣少女自妖魅男子身后转出来,心情霎时是又喜又惊。喜的是他终于还是在这里碰上她;惊的是她竟然与他的对头在一起。这惊喜过后,他满心不是滋味的同时,心底立即起了隐隐怒意。
风络仍然高踞马上,以极端的高度优势俯视着那个嘴角含着微微笑意的少女,缓缓道:“东方姑娘,还真是好久不见呢。”
他眉梢上挑,幽深眼眸微微一转,俊俦面容露出三分笑意,道:“东方姑娘打算就站在这和我说话吗?”
丫丫的,你是强盗还是土匪啊!
少女有些恼怒地斜眼睨了他一下,见人就要登堂入室!
“太子殿下骑在马背上视线一定极好了,我以为太子殿下不过偶然路过而已。”是你自己连马都不愿下,能怪谁呢。
“我渴了。”风络自马背上优雅地一跳而下,悠然踱到少女跟前,笑道:“东方姑娘能请我进去喝碗水吧?”
东方语挤出皮笑肉不笑的假笑来,闪着明亮眼眸,道:“当然。太子殿下里边请。”
风络优雅拾步而入,在那仿若玉树屹立的妖魅男子前站定,凉意隐隐道:“嗯,想必白世子不会介意本宫进去讨碗水喝吧?”
墨白略一抬眸,妖惑目光淡淡瞥过风络,道:“太子殿下肯纡尊降贵,是我们的荣幸。”
旁边的周信嘴角无声扯了扯,想不到白世子变起脸来,比太子殿下有过之而无不及。刚才还堂而皇之以什么陋居斗室推搪太子,东方姑娘一出声,他立时就荣幸之至了。
“如此”风络略略一顿,幽深眼眸泛着似笑非笑的神色,脚步随即往门内迈进,“本宫叨扰了。”
墨白垂下眼眸,眼观鼻,鼻观心,仍旧站在原地岿然不动,淡淡道:“太子殿下,请。”
太子入内,跟在身后负责保守的官兵们自然也应该入内的,但这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那院子实在太小了,就算让人站得满满当当,也无法同时容纳下几百官兵。
东方语走进里头,看着那些正呼啦啦往小院挤的官兵,连忙道:“太子殿下,请他们暂且在外面守候片刻吧,你看这地方?”
要喝水?可以,她拿水桶挑出去,让他们自己分。
风络看着少女那流光隐隐跳动的眉梢,懒懒在空中挥了挥手,道:“你们退出去。留二十人在此即可。”
东方语倒了一碗温度适中的水递过来,风络接了碗,却只轻轻呷了一口,便将碗搁在桌子上。见状,少女懒懒挑了挑眉,她知道风络讨水喝不过借口而已,但这混蛋未必也太不会做人了吧,当着她的面,好歹将这事情做全了!
“东方姑娘,当初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风络坐在厅堂的首座,右手楷着衣袖搁在桌子上,他每说一个字,手指便在桌子上轻轻敲一下。
少女淡然迎上他幽深波谲难辩的眼神,扬起微微笑意,理直气壮道:“哦,我担心慕天村周围其他的百姓呀。”
风络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看定她笑意嫣然的容颜,明知她在撒谎,偏还配合着露出疑惑之色,挑眉问道:“这话怎么说?”
少女神色一正,严肃道:“嗯,太子殿下莫非忘了,当日虽说慕天村的疫情被控制住了,但在此之前,疫情已向周围扩散;当时因为太子的缘故,我等才在那个地方滞留;不过,后来我见太子殿下你已无碍,心系着那些可能被传染的无辜百姓,这才提前走的呀。”
东方语身子往后一仰,让自己坐得舒服些,才又闲闲道:“不过,说起来,我也算不上不辞而别,我有让夏雪转告我提前出谷的事。”随后她绝世容颜上露出疑惑的表情,道:“难道夏雪没有将这事转告太子殿下你知道吗?”
风络面部无声抽搐了一下,暗自含恨道:“夏雪在你走后也悄然走了。”
“嘿嘿,是这样吗?”东方语眨着明亮眼眸,眼神里一片无辜惊讶,“这么说起来,我还真有不辞而别之嫌了!不过——太子殿下,你不是该早回到帝都了吗?为何还滞留在此?”
风络定定看着她,心底某种情绪在翻涌不停,半晌,他淡淡道:“我滞留在此,一是为了体察民情;二是为了确定慕天村的疫症有没有肆虐到别的地方去。”
坐在少女旁边的妖魅男子微微勾唇,漾出一分浅淡若无的讥笑,风络明显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体察民情——前呼后拥的,能体察到什么民情?
东方语淡淡看了墨白一眼,闪亮眸光悄然滑过风络脸上,无声抿唇笑了笑。这种场面话,她只管听着,不必接就是了,至于风络真实的意图,她会知道的。
风络目光一转,有意无意瞥了瞥少女旁边的妖魅男子,不露情绪道:“东方姑娘之前不是说放心不下慕天村周围的百姓?不知你又是如何与白世子结伴此地?”
少女有些不耐地垂下眼眸,丫丫的,风络你个混蛋,我又不是犯人,你用得着像审犯一样审我吗?我跟谁在一起关你屁事!我又不领朝庭俸禄,我的行踪为什么要向你交待?
当下眯起眼眸,僵着笑容,凉凉道:“说起来不巧得很,我一路游历,无意碰见犯病的白世子,你知道,我对病人一向本着救治为先的原则,所以……”
风络微微勾唇,泛着不带情绪的温雅假笑,道:“如此说来,还真是巧得很。对吧,白世子?”
妖魅男子拍了拍那只从他肩头溜入他怀抱酣睡的小东西,淡淡道:“当然,世事就是如此,无巧不成书。”
风络拿眼角瞥了一下少女含笑带讽的眼神,眼底慢慢聚了怒意,瞧她那态度,分明轻慢他又随意敷衍他。他一进入院子,立时就发觉院子左边晾晒的衣服,就只有他们二人的,也就是说,他们二人在此……。
想着,风络心下紧了紧,烦燥之意立即翻涌而来。他佯装随意的昂头看了看天空,惊讶道:“嗯,太子已经开始西沉了。”
他略转了头,问:“周信,前面二十里是什么地方?”
周信立即答道:“回太子殿下,二十里外是石柱山,若要留宿的话,过了这个东林镇,得再走七十里。”
少女闻言,眉头极快地蹙了下,听这意思,风络这个祸害是想暂留东林镇了!
“东方姑娘,这里似乎就你和白世子,没有其他人?这间房子是……?”风络挑起眼角,凝定少女绝世容颜。
东方语连看也没有看他,直接漫不经心道:“为了方便白世子静养,向一户农家租的。”
“租的?”风络淡淡重复,眼底有微光闪动,“这么说,就你和白世子两人孤男寡女暂住在这了?”
闻言,那个一脸平静冷漠之色的妖魅男子一双妖惑眼眸忽地眯了起来,直射出一道凛冽煞气眼神钉向风络。
少女想了一下,随即漾起漫丽笑意,嫣然里透着轻讽与冰凉,淡淡道:“太子殿下,我记得,曾经为了治疗你的病,你和我也曾经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过;也曾经,我为了治好张春甚至叶一成等等不同的年轻男子,也单独与他们这些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过;若真要细数起来,这人数起码不下十位数。”
少女略略顿下,语气含凉,挑眉,笑意晏晏问:“请问太子殿下,你这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算是什么意思呢?”
风络的脸色,在她开始细数与某某共处一室时,就开始微微生变,而且大有愈变愈沉之势。
听着少女透凉含怒的声音,他忽地惊觉自己一时冲动,竟为逞口舌之快,而无意贬低了少女的人格;难怪她听着要生气。此刻,风络懊悔得差点想抽自己耳光,他从来就不是冲动的人,今天怎么不经大脑竟说出如此愚蠢之极的蠢话!
她是大夫,照顾病患是她的职责。
他是疯了,才会一时因为看见她与风墨白二人单独住在此,才出言不逊。
“东方姑娘,我这话——并没有什么特别含义。”风络眼角微微一瞥,当即道:“嗯,这里只有你们二人居住的话,我想应该还有两个空房间吧?”
东方语怔了怔,风络这混蛋,脑筋倒转得快。
墨白妖惑的眼神突然幽幽飘过来,看得风络全身在瞬间起满了鸡皮疙瘩。
但是,风络随即淡淡一笑,却是看着那眸光明丽的少女,道:“现在天色看来尚不算晚,不过……要在天黑前走七十里,我想这么一大群人用两条腿走着,只怕是做不到。”
“东方姑娘,既然这里有空房间,让它空着也是空着,我决定了,今晚就暂且住在这了。”他自顾快速欢快说完,末了,才假装要征求东方语意见一样,淡淡问:“我想东方姑娘一定不会拒绝吧?”
你妹!有你这么做人吗!
少女直接一点不留情面,睁着明亮眼眸大瞪了风络一眼,她忽然发觉有一个人跟风络真是绝配。一样的自说自话,不问别人意愿强自擅做决定。
她发觉,自从她今天看见风络开始,她的脾气就变得特别容易暴燥。因为这个该死的祸害,实在令人太想踹他两脚了。
半晌,她眯着眼眸,嘿嘿冷笑着,凉声道:“太子殿下,其实我倒是不介意你住在这;不过,我怕委屈了太子殿下你啊,你看……”少女眉眼透寒,瓣着纤长白晳的手指,“一来,这里破旧简陋;二来,这里地窄院小;三来,这里除了粗茶淡饭,啥也吃不到。”
“太子殿下,你确定真要住在这吗?”少女笑眯眯扬了扬手,那流光溢彩的眼眸分明写着轻蔑之意。
风络回望她,眼神幽深波光诡谲,淡淡道:“白世子同样身份尊贵,他可以在这陋室住得,我自然也住得;至于地方狭窄么?嗯,只留二十个人在院子里打地铺就行;在帝都吃的都是山珍海味,有机会尝一尝小镇农家饭菜,一定别有一番风味。”
说来说去,反正无论东方语提出什么,风络都打算在这住定了。
墨白眉梢上挑,眼角淡淡流泻出隐隐冰寒,幽幽道:“太子殿下,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风络刚想出声反驳。
墨白眼光一转,飞快道:“出了这道门,只要前行一里,就到了东林镇中心;嗯,我相信,这一里的路程,太子殿下就是在路途睡上一觉,天也不会黑的。”
“当然,东林镇西面,有一家叫迎客来的客栈,可以同时容纳六七百人不成问题;往东,有一家悦来居的客栈也可以同时接纳五六百人。虽说这偏远小镇的客栈远比不上繁华城镇的大客栈,客栈的客房也没有皇宫的华贵或太子府的锦绣。”
“但,他们的客房总算比这个破落的陋居斗室要好上十倍八倍;当然小镇的客栈里也没有皇宫的山珍海味,但他们有专门的地方厨子,做得一手特色地方美食,太子殿下想要尝试乡间风味,更应该到客栈去住一住,尝一尝才对;留在这里,小语一个人要应付那么多人的饮食,只怕是力不从心。”
妖魅男子声音温醇,语气冷冷淡淡,却明明白白透着一股拒太子千里之外的态度。
“对呀,我差点忘了,太子殿下你带的官兵少说也有五六百人吧?”少女眯起眼眸,惊讶挑眉,“这里小门小院的,他们是挤不进来了,但是,若就这样留他们在外面站岗,我担心令引起附近百姓们不必要的恐慌啊!”
周信脸上直接爬了一层炭黑色,东方姑娘这是拐着弯说太子扰民!
“东方姑娘真是心细如发。”太子满眼带笑,看着他明明在笑,然而那眼角眉宇,却处处流露出极力压抑的暴戾之气,“你放心,他们除了院里的二十人,其他人等全部到最近的客栈待命;当然,留在这里的二十个人,他们的饮食也不劳你费心。”
说罢,他眼角上挑,飞掠出一片冷厉眼风,直击妖魅男子面门。
心下重重冷哼道:哼,就你会心疼人;你若真心疼她,就不该让她一个人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她是一个大夫;没有责任为你的方方面面奔波忙碌。
少女垂下眼眸,没理会风络那眼底重重戾气从何而来,在心里哀怨地叹了叹,风络呀风络你咋像头牛一样固执,犟着不肯走呢!你没听见这里没人欢迎你么?
“嗯,我看这间房不错,我就住这间了。”风络往西面第一间房指去,幽深眼眸闪烁着难测波光诡谲。“周信,还不赶紧将本宫的行理拿进房间去整理。”
东方语眯起眼眸,眸光飞荡中,泛出层层闪烁寒意。
“太子殿下……”
------题外话------
哟,争上了!
可怜的小语,再偏心,被挤在中间也难免会变成夹心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