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径深深。
隔着泥瓦堆砌的低矮院落,远远送来袅袅钟声,青苔沾了微薄一层雨水,顺着石阶拾级往上,尽处层林隐没,依稀可现一角飞檐。
“这就是你说的风水宝地?”程奕抬头远望,已经爬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才刚能看见那一点建筑物的影子,“我很好奇,向来懒出名的某些人,是怎么找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的?”
问话没有立即得到相应,程奕疑惑回头,就见孟沅已经落后五六米,正一手撑着右边膝盖,一手扶住旁边的矮灌木,不停喘气。
“妈呀累死了!我说姓程的,你、你要不要跑这么快?本大爷昨晚才熬夜加班,还没来及补个觉……哎喂……你没看见我顶着这两个熊猫眼,多么有损英明神武的光辉形象……为了死党我都这么拼了,你就不能照顾照顾我,啊?”
程奕瞥他一眼,语气凉薄,“如果我没记错,一大早就找上门非得拖着我过来的人,好像是你吧?”
“你……你……”孟沅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好你个姓程的,难怪都说你没心没肺,果然是对的!好好,算我看错你了!”
程奕不答腔,激将法在他这里从来都不可能管用。仍旧转过身,程奕继续登山,完全对身后迸射过来那两道激光一样的凶狠视线不予理会。
孟沅无法,只得一拍大腿,扛起照相机,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哼哼,比快是吧?有种来呀,本大爷才不惧你!”
说着撒丫子两个箭步,立即开跑。程奕在后面看见那突然跟打了鸡血似矫健若飞的背影,半晌,只能无奈地摇头。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明明看起来就在眼前的那角飞檐,位置却比实际想象得要远太多,直到终于爬上山顶,它才基本露出全貌。
原来这是一座古寺。
C城有名的佛教遗址不少,甚至有些直到现在还依旧香火鼎盛,程奕从小在C城长大,却并不知道郊区还隐藏有这样一座古寺。
寺院里房屋不多,只有一座正殿稍具规模。方形四角攒尖顶的木结构建筑,上覆的琉璃瓦已经完全褪色,残旧得看不出本来面貌。整个寺院十分安静,程奕注意到,他们进院门已经有一段时间,却并没有僧人出来迎接。
正殿门扉紧闭,程奕不确定能不能就这样贸然走进去,倒是孟沅看上去驾轻就熟,也没打声招呼就上前推开了门。
不同于外表看上去的陈旧破败,大门打开,里面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油漆彩绘的墙壁,汉白玉石铺就的地面,正中央的石面上还刻有一条弯曲盘旋的石槽,构成的图案十分奇特,从南向北看像龙头,而从北向南看却又像虎头,一直延伸到正中鎏金的弥勒佛像之后。
程奕心弦一震,这种东西若放要在古代,恐怕只有皇家才有吧?这座古寺究竟是什么来历?
“许久不见,施主可还安好?”
浑厚如洪钟大吕,恐怕就是形容这样一种声音的。
程奕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好似被牵动一般,不由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老和尚掀开佛像身后的布幡缓步走了出来。
“住持,”孟沅双手合十,对着和尚拜了一拜。
程奕更加纳罕,想这孟沅平时吊儿郎当惯了,此时居然也能这样谦逊恭谨,再加上这座古寺神秘非常,想必作为住持,这位和尚必定有他的过人之处,不由更加留意起来。
老和尚看去至少也有七十来岁了,面貌倒无甚特别,花白的眉毛下,双眼微微眯起,唇角似笑非笑,一身破旧的袈裟黯淡无光,映衬着那只枯瘦手上握着的一串深色佛珠,却分外打眼。
“这位施主此次前来,可是有事相询?”
程奕猛然回过神,就见老和尚朝向自己,手上的佛珠微微转动,一颗一颗捋过干瘦的手指,隐约可怖,却又没来由得令人感觉心绪安宁。
程奕暗暗信服,这和尚察言观色的本领委实不小,居然能从他的神情看出他的来意,既然如此他也决定开门见山,“实不相瞒,在下确实有一件棘手的事想请大师费心指点一二。”
“如此,施主请先随我来。”
老和尚微微欠了欠身,程奕和孟沅对视一眼,随着他走向正殿后门,穿过狭长的回廊。回廊是封闭的,所以透不进光线,老和尚从墙壁上取下一盏油灯,才略微能看清脚下的路。
大约就这样走了几分钟,老和尚突然说,“到了,施主小心脚下。”
程奕一惊,这才注意前方不远开始隐约有不同于油灯的光线照过来,越往前走越明显,直到和尚再次将油灯挂回墙壁上,程奕跟着走过去,眼前蓦地亮白一片,原来这回廊过后,竟是别有洞天!
高耸入云的山峰尽皆收于眼底,耳边传来哗哗的水声,程奕疑惑看去,就见一截汉白玉的石槽从古寺墙后延伸出来,最末端是一个龙头,泉水就从龙头口中流出,沿引水石槽自西向东而去,几经盘旋之后,突然被凌空斩断,从尽处峭壁倾泻而下。
“施主请坐。”
程奕听见老和尚说话,这才注意到三人身前的一小块空地上,筑一方低矮的石桌,周围四个石凳。程奕和孟沅依言坐下,和尚也随之入座。
“施主,此处山景甚好,适合讲佛论道,施主有什么话便尽管问吧,但凡贫僧知晓的,定当坦诚相告。”
程奕看了一眼孟沅,这才点头说,“不怕大师您笑话,我不久前丢了一件心爱之物,多方寻找却始终不得下落,所以特来请教大师。”
这话说出来程奕自己都有些好笑,东西被盗,却要来庙里问一个老和尚,真不像素来理智的他会做的事,果然是病急乱投医么?
算了,他也并没真抱什么希望。
这样想的时候,程奕脸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嘲讽的笑。老和尚一直在注视他,此刻也不由微微眯起了双眼。
“施主,贫僧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大师请说。”
“敢问施主所丢失的这件心爱之物,原就是施主所有么?”
程奕一愣,孟沅却已经抢着替他回答了,“他丢的自然就是他的了,大师你快帮忙算算,那件东西究竟在哪儿?”
“孟施主此言差矣。”老和尚摆了摆手,高深莫测。
“啥意思?”孟沅有些摸不着头脑。
程奕沉默着,眉头皱得更深,“那么大师的意思是,我丢的东西本来就不属于我,所以您是要劝我,不必再找了,是这样么?”
老和尚微眯的眼舒展开来,“施主倒是颇有慧根,一点即通。”
“咦?”孟沅更加转不过弯儿来,看向程奕,“怎么你丢的东西又不是你的了?那先前你让我们费那么大劲儿去找,岂不都白忙活了!”
老和尚摇了摇头,“至少这位施主在此时此地,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不白忙,也不白走这一遭。”
程奕却在此时抬眼,漆黑锐利的眸中隐约有什么在闪烁,“所以这也是大师带我们来这里,在这地方讲佛论道的原因么?”
老和尚但笑不语。
程奕伸手指向远处山景,“这里地势开阔,风光甚好,却是往前就见万丈深渊,大师是在告诫我,前路不可行,是么?”
“阿弥陀佛……”老和尚只是这样默念了一句,不点头却也不摇头。
孟沅完全地瞠目结舌,这件事有这么复杂么?他怎么越听越不明白了。
勾了勾唇,程奕微微一笑,站起身。不用往前走,从这个距离,他也已经能够感觉到山风浩淼,深谷就在脚下不过一米的地方,低沉的哀鸣和呜咽声随着松风鼓起,和着寺中若有如无的钟声,宛如黄泉海引渡的亡灵挽歌。
程奕握了握拳,“如果我坚信,那样东西确实是我所有呢。”
老和尚手中的佛珠顿了一顿,“施主若执意要找回,贫僧自然无话可说,只是此物或许已然物归原主,施主要找到只怕也是白费力气。”
“这么说,你是知道它在哪儿了?”
程奕转身,眼神蓦然变得犀利。
老和尚缓慢捻动佛珠,轻轻地笑了一声,“贫僧不过以为,万物皆有缘法,故而有此一说,却并不知那件东西现在何处。”
程奕眯了眯眼,“真的?”
老和尚仍旧只是微笑,“施主不是从一开始,就并不相信贫僧么?”
程奕很难得地被噎了一下。
老和尚接着说道,“施主完全可以继续寻找,贫僧无权阻拦,只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所有结果未必都能尽如人意,贫僧话尽于此,还请施主好自为之。”
沉默片刻,程奕对着和尚施了一礼,“大师的话,我会考虑的,多谢。”
和尚微闭眼,点了点头。
程奕也不再多说,转身找到来时的回廊入口,探身走了进去。孟沅听到现在本来还云里雾里,一见程奕说走就走,连忙起身也跟了过去。
没走几步,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哎呀,怎么光顾着姓程的了,把自个儿的要紧事儿给忘了!”
孟沅心里念叨,赶紧折返回来。
“大师,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老和尚微微睁开眼。
孟沅连忙说道,“您还记得,上次我来的时候跟您说的,我一直做梦会梦见的那个人么?”
老和尚点头,“自然记得的,莫非施主见到他了?”
孟沅一拍手,难掩惊喜,“是啊,大师真是神机妙算!”
话音没落,脸上喜悦的神情突然又黯淡下来,“不过我也不确定,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见到了,但就那么一眼,后来我就天天在那个地方还有附近找啊找,还是没找到人,搞得我现在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见到过了……”
老和尚见他一脸懊丧的模样,眯起的眼睛微微含笑,“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既然是孟施主心之所系,必定会有再相见的一日。”
“真的?”孟沅喜出望外,“大师上次可没说得这么确切!”
和尚却笑,“此一时彼一时也。”
“哈哈!”孟沅搔了搔头发,“其实您说的这些,我总是似懂非懂,不过只要意思是好的就行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总有种预感,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再见到他似的,谢谢大师!多亏了你的吉言!”
老和尚站起身,“不敢当,都是造化所致。不过孟施主,你与方才那位施主有相似之处,皆是执念太深。不过佛家都讲究缘法,我也赠你一句话,任何事都会经历阻碍方能修成正果,所以莫要过于急躁,务必‘顺其自然,顺心而为’,你既胸怀赤子之心,有朝一日定能得偿所愿,皆大欢喜。”
孟沅心中激动,将和尚的这些话一字一句都仔细听了进去,虽然此刻不尽理解,却只觉默默在头脑中揣摩之后,言语间颇有些难得的回味。
不由又想起那日在图书馆里的惊鸿一瞥……这十多年来,那张几乎每个夜晚都会浮现在脑海中的面容,那样的出尘脱俗,让他只消看一眼,就觉千言万语都无法明说,仅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情愫。
那是种,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陌生情愫。
深浓如海,却也淡漠无痕。仿佛与生俱来就镌刻在他的灵魂深处一般,只在等待一个合适契机,将全部过往尽皆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