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是个重诺的孩子。不但如此,还颇有些死心眼。她这样的人,一旦钻了牛角尖,是很难自己转过弯来的。
自从云华真君与谈笑定了个十年约定之后,谈笑福灵心至地领会到师父的意思定是不愿意见到她的。这很容易联想,谁叫她修炼这么这么慢呢?而且谈笑自到来朝峰生活这六年,除了初来时从咕咕鸟嘴中听到过云华真君似是随意说出的一个字,再未听到过只字半语。
连秦清微都偷偷来了好几次了,她的“师父”别说来了,就是半点消息也无。
谈笑认为这态度已经极其明显。
可是,谈笑依然愿意为了回到玉华峰而努力,依然贪恋在自己软弱寂寞时她所仰慕的师父给予的哪怕简单得只是手掌的温度。
虽说陪伴谈笑最多的是秦清微,可自打谈笑刚刚懂事时受到的教诲却是来自姬云华。
天华门中这位名声赫赫的云华真君为人做事向来随性,他或许不会正经八百教徒弟术法修行,却一定会再潜移默化中影响一个人的品性和眼光。
只是谈笑从孩童时所渴望的温暖亲近不是素喜独来独往的云华真君能给予的,而秦清微一方面过度疼爱一方面又寄予厚望的教养方式却无形中催生了谈笑的自尊心和自暴自弃,从某个方面来说对谈笑小时候的怯懦爱哭性格的形成是有影响的。
姬云华再漫不经心也发现问题了,他的徒弟花在这个小娃娃身上的时间和精力太多了,但是对这小娃娃的影响却说不上个好字。对双方都没好处的事情那就没有必要进行下去。若秦清微不是这么疼爱谈笑,或许谈笑也不会到这来朝峰来。
这些谈笑不知道,她从未深想过,也从不会像肖崇真等人那么开朗地与同门们套套近乎,套套消息。她觉得自己几乎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改用在修行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要能达到师父的要求,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她都不怕。
值得庆幸的是,自从走了一趟紫君山回来,本以为自己废柴至极毫无出路的谈笑找到了修仙的希望,虽然这个希望现在看来仍然渺茫。
怎么能不急?谈笑其实知道自己有些过于急了,但是她心中总有一股无法克制狂劲,一种几近极端的坚持。她觉得自己无法停止。
无法停止,虽然她知道这对修道或许无用——不但无用,还会反生变故。
从离歌那里出来,谈笑没有回屋,而是习惯性地走向道场。
三三两两的弟子结伴归来,看到谈笑的时候似乎压低了声音,隐秘地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谈笑身形稍顿,那些弟子便飞快离开,一瞬间天地间静得只剩下人们走在雪地上的沙沙声。
走得远了,那些弟子们便又交谈起来。
“那就是谈笑,听说是云华真君的关门弟子……一看资质就不好的,所以后来被赶了出来自生自灭。”
“他平时也不跟我们说话,还以为自己仍是云华真君的弟子不成?刚才还拿眼睛斜着看我们。切!”
“跟他一起的那个离歌还挺厉害。听说这次一个人对付了一只地魔兽,取了它的内丹呢。”
“他……拖后腿……好意思……”
“……选徒……眼光……”
……
谈笑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心想师父曾说过人间的女人都很多话,而且喜欢关注与自己无关的无聊事情,没想到修仙界的男修比那些人间的女人还要多话且无聊。
来朝峰有大大小小五个道场,它们承担着来朝峰的祭祀、礼拜、诵经、修道等等事宜,有封闭式的,也有露天式的。而这之中最具灵气,最适合修行的便是露天的水杨道场。
听说这个地方在原来并没有多么突出,甚至一度被废弃不用,只有一颗枯枝败叶的千年老树盘根于此,荒凉得没人愿意来多走两步。但是在妖兽为乱之后,这里便成了来朝峰的修行圣地,枯树发了芽,嫩芽成了荫。谈笑有时候会来这里——在人少的时候。
水杨道场里还有两三个弟子在清修。
谈笑四处看了看,看到个熟人——简允。
简允端端正正坐在蒲团上,双目紧闭,手自掐诀。那姿态自然大方,淡淡的荧光笼罩在他周身,一看就知道是进入了状态,正在吸收天地灵气洗髓强脉。
谈笑有些羡慕地多看了两眼,突然想她若不是饕餮之体,若不是项家后人,哪怕她资质与凡人一样,她的修行之路是不是就会稍微顺利一点?凡人资质不好不过是因为食天地之浊气无可化解,精气不纯,心烦意杂,这些她都可以克服,她可以花更多的时间来修炼,因为她再不会像现在这般时时昏迷,修为也是滞步不前。
正想到此处,她脑子里有个声音道:“不知好歹。别人想要还没有呢。不过是现在困难点,瞧你那出息样。”
谈笑默默地低头,不想理它。
“喂喂,你那是什么态度?说起来,我也算你的师……恩……祖吧?我虽没有抱过你,喂你吃过东西,没有……”
谈笑实在忍不住回了句:“你想让我自毁经脉吗?”毁了这身经脉,她去做个凡人,干脆没了念想。
那声音呐呐渐息,不再突然地冒出来。
坐好了之后,谈笑却难得不想修炼。她双眼无意识地看着简允的方向——倒不是她在看简允,只是眼睛朝着那个区域散光开去。
简允已经修行了很久了,这时候行得了圆满通体舒畅,于是便自然地收功起身,准备回去休息了。这一转身,他便看见了发呆看着他的谈笑。
简允皱皱眉,想到了离歌和肖崇真。
简允是个好斗的人,但他同时也是个真君子。大家相识一场,组队去打地魔兽,虽说他觉得自己很丢脸地没有帮上忙,但他并不否认自己的能力,同时也肯定了离歌的强大。那天他看得仔细,不过一战便将离歌视作了劲敌。
来朝峰年年都有斗法大会,从车轮战到一对一,身体、武力、术法、心智各方面的素质缺一不可。赢到最后的人往往能得到更多修行方面的好处,比如最俗气的灵石,最实在的丹药、法器,最有潜在价值的“提一个合理的要求”。
大家还是炼气弟子时,再怎么拼命也像是小打小闹,上不了台面。如今大部分人筑基了,这斗法才有意思起来。简允今年的目标是第一。
他走到谈笑身边,问道:“离歌伤?”
谈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双肩骤然直起,一抬头便看见简允比冰雪更冷的脸。
“什么?”她没听清楚简允说了什么。
简允皱眉,“离歌伤?”只要情况允许,简允绝对不肯多说一个字。
“……好了。”也该好了吧。谈笑心想。
简允点头,扬长而去。
一只黑白毛的胖鸟呼呼飞来,停在了谈笑的肩膀上。
“回来了。”谈笑低声说着,心不在焉。
小咕咕鸟晃动着身子往她脖子处挪了挪,伸出两只小小的翅膀做拥抱状,喉咙里发出低微的咕咕声。
刚飞回来的小咕咕鸟翅膀和身子都是冷的。谈笑微微一抖,手抬起来覆在了小咕咕鸟的身上。
等小咕咕鸟暖和了身子,从谈笑的手掌和脖子间的缝隙钻出脑袋,扑扇着翅膀撞到她的胸前,到处嗅了嗅,在某个坚硬的部位啄了又啄。
谈笑愣了下,手摸进道袍里,摸到那个随身携带了六年,从方方正正变得圆圆滚滚的暖物。
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