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朝堂的明争暗斗,还是边疆的刀光剑影,都与扬州的林府隔绝开来。在这片大宅里弥漫着弄弄的哀伤和沉闷的气息。
下人们都踮着脚尖走路,生怕吵着自家主母的浅眠。
贾敏的贴身大丫鬟端着药碗从房内走了出来,碗中还剩下半碗黑漆漆的药,散发着浓浓的苦气。
林家内管事林耿皱着眉看了看碗中的药,“太太还是没用?”
大丫头摇了摇头,“没呢,太太乏了,要歇着。”
林忠长长的叹了口气,太太的身子越发的不好了,这整日的困乏,只怕是油尽灯枯之兆。偏偏老爷前几日照顾太太,结果也倒下了,这可如何是好?
“可是二管家在外面。”里面是贾敏虚弱的声音。
“回太太话,是奴才林耿。”
房内顿了一下,又传出话来,“林忠可回来了?琏儿可有来?”
“这……”林耿犯了难。这京都一去一来的,怎么着也要月余的,这林忠估摸着还有个十来天才能到呢。“太太,林忠只得几天便回来了。”
“嗯。”声音轻柔,又没了声响。
大丫头偷偷抹了眼泪。
林耿见状,叱责道:“哭什么哭,晦气得很。”
小丫头这才被吓得收住了声音,声音带着哽咽,“太太这几日的一直交代着小姐和老爷的事情,我,我总是不踏实。”
“不踏实也得忍着!”说完便往前院走去。
前院此时也是一片萧瑟,林如海让人将原先幼子所玩的物件都收了起来,以免触景伤情。那棵幼子出生之日中下的小树也已经连根拔起,原先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小圈,圈里明显是被新土填埋过的。
林如海这些日子也不好受。作为这个府上的掌权人,他不止要忍受丧子之痛,还要照顾宽慰病妻幼女,再加上这一大家子里里外外的也要招呼些,身子骨便越发的不行了。
“老爷,您好生歇息歇息吧。”林耿担忧的问道。这连续这么多日子,都没有好生歇息过,便是铁打的,也难熬得住啊。
林如海握着拳顶在唇边,忍着咳嗽了几声,“夫人如何了?”
“太太现在药也不用了,整日里都念着小公子。今儿个小姐去请安,太太也没让开门。”想到大小姐瘦瘦弱弱的小摸样,林耿心里一阵酸涩。
“她,不该如此的。”林如海何尝不知道贾敏心中所怨。玉儿自幼便身体不足,这些年来亦是一年到头离不开药。敏儿为了她废了些心思,难免忽略了儿子,如今儿子病逝,她有怨无处发,便都算在了玉儿身上了。只可惜她如今这般精神,自己多说无益,只得好生照顾玉儿,以免她伤心伤身。
看着天际的灰白之色,林如海心里疲惫到了极致。常言道顶门立户,可自己连这独门都难支,不是最无用之人吗
贾琏一行人到达扬州的时候,正是清晨。
林府的下人刚刚开了大门洒扫门口的石狮子,两个青衣小厮看似还没有睡醒,打着哈欠。
另外一个稍微胖一些的小厮伸着懒腰,“咱们府上什么时候会好啊,这几日里老爷夫人吃不好睡不好的,小姐又犯了几次病,这一府上的人跟着受罪。”
“啪”的一声,说话的小厮后脑勺上狠狠的挨了一巴掌。
“哎哟。”小厮受痛,痛呼出声。回过头刚要骂两句,便看到林耿黑沉沉的脸。
小厮立马收了话,战战兢兢的哈着腰,“二,二管家。”
“哼。”林耿背着手,沉着脸训斥道:“你们这些小子,这几日没管着你们,便越发的懒散了,一大早的就没个精神气,还在背后议论主子。今日不好好教训你们,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奴大欺主呢!”
说话的小厮闻言,立马跪在地上,磕着头,“二管家,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你——”
“林管家,别来无恙。”
林耿训斥之话还未说出口,便听到一个温润的声音传来。转过身来,便见到几步台阶之下,二人牵着骏马直立在大门前,其中一人一身墨绿色的白霏织丝锦衣,玉带束发,面若冠玉,眉目温笑。
“琏,琏二爷?”虽然已经认出,林耿却仍然不敢相信,毕竟以京都到扬州的行程,这消息一去一来的,也不该这么快到的才对,况且也没见着林忠。
似乎看出林耿的想法,贾琏笑道:“唯恐姑母久等,便先行一步了,林大管家估摸着还在路上。”
“琏爷,奴才失礼了,快快进府,奴才这便让人去禀报老爷。”
林府的摆设还是三年前的模样,就连厅里那个斗彩莲花瓷瓶都摆放在原位上。贾琏心里倒是对林如海这般的持家之道很是敬佩。林家财富之巨,比不亚于荣国府,但是能这么多年来始终如一,确实很是难得了。
林耿引着贾琏入了座。朱奎自是不与贾琏同坐,只站在旁侧,就着下人手上的茶托牛饮了一口茶水。这几日倒是极其辛苦了。
贾琏刚抿了一口茶,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到外检传来脚步声。这声音显得有些弱,贾琏抬头看去,便见到林如海穿着一身灰色缂丝长袍走了进来,脸色显得有些虚弱。
“侄儿拜见姑父大人。”贾琏站起身子行了一礼。
林如海虚扶一把,“贤侄不必多礼,一路上劳累了,先坐下再说吧。”
二人方才坐下,林如海便叹了口气。
“你能来的这般快,我亦是放心了。你姑母这些日子里精神极不好,时而念着小哥儿,一会又念着你。我是如何的劝也没有办法。昨儿个晚上闹了一宿,刚刚才歇下。她浅眠,估摸着还未到午时便又醒了的。”
贾琏闻言,脸色有些沉重,“大夫如何说?”
林如海摇了摇头,“说是心病,须得宽慰些。也只是开了几服药调理身子,至于病根,倒是不好除了。”
“侄儿观姑父脸色亦是不佳,可也曾不适?”
“我倒是无事,都是些小病痛,一时半会也不碍事。倒是你姑母,眼看着身子越发的不好了,心里念着娘家人,偏偏娘家又离得这般远,这才让林忠去报了消息了。”
贾琏站起身子,对着林如海躬身行了一礼,言辞恳切道:“姑父爱重姑母之心,实令侄儿敬佩。”
贾敏确实如林如海所说,还未到午时,便醒了过来,确切的说是半梦半醒。流着眼泪,说着胡话。
一旁的老妈子和丫鬟们都小心翼翼的劝慰着,无奈贾敏充耳未闻。
“姑母。”隔着帘子,贾琏轻轻的唤着病榻之上的贾敏。
犹记得三年前初临异世,亦是在此地,隔着以面帘子,姑母关心询问,慈言慈语犹在耳旁,如今再见,却是如此场景,不得不令贾琏唏嘘。
病榻上没有反应,只听得里间的小丫鬟轻声说:“太太,京都的琏二爷来看您了。”
“姑母,侄儿来给您请安了。”贾琏再次道。
“琏儿?”
病榻上终于传来加冰虚弱的声音,细如蚊音。
“姑母,是侄儿。”
“呜呜呜,真是琏儿来看我了啊。”声音显得有些激动,“快扶我起来。”
待一阵折腾后,贾敏终于面色清醒了些,靠坐在床上,墨色的发披散下来,细细看来,里间夹杂着几根银丝。
“听你姑父说你很是出息,姑母亦是欣喜。”
贾琏谦逊道:“亦是多亏了姑父姑母的栽培。”
“你这孩子,便是这般谦逊有礼。倒是和你母亲一般的品性。”突然想到什么,语气又变得低沉起来,“我原是想着我的哥儿日后长大成人了,若是能像你这般的秉性,我亦是欢喜了,谁曾想他这么早早的便抛下我了……呜呜呜……”说着便又哭了起来。
旁人忙拿着帕子擦着泪,一边又哄着。
待贾敏情绪好些了,才又开口道:“让琏儿见笑了。”
贾琏未语。只是站起身子,隔着帘子跪在贾敏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姑父姑母待侄儿如同亲儿,如今姑母受此磨难,侄儿亦是不忍。今日还望姑母受侄儿一拜,日后侄儿待姑父姑母如同爹娘一般对待,待幼妹如同亲手足一般。还望姑母能够宽心,能让幼弟安心。姑父待姑母意重,表妹亦是一片孝心,姑母更应该宽心养身。”
“可是哥儿还那般小,都是我没有顾着他。若是能细心一点,那点风寒如何能夺走我的小哥儿啊……”
“天之有命,自是已定。幼弟虽走,却得姑母如此牵挂,亦是感天动地。侄儿常闻西方之神佛怜悯众生,弱者离开凡间,必定入西方极乐之界。他日幼弟再来人间,必定与姑母再续母子之情。”
“他还会回来吗?”贾敏哄着眼睛,颜色急切的问道。
贾琏点了点头,“会的。姑母在凡间之爱,必定会让他再回来的。”
贾敏闻言,紧紧的咬着唇瓣,红肿的眼眸再次泛酸,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下,忍了片刻,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琏儿……呜呜……我的孩子,哥儿啊……”
门外,林如海听着屋内传出的一阵阵哭声,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这些日子敏儿从未如此哭出来,郁结于心,如今能这般自在,想来日后定会慢慢好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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