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希收拾好行李,站在大门口,最后又看了一眼自己住了三年的这个家,脑子里忽然就想起三年前纪晚泽第一次带她来时的情形,那时父亲想让他们夫妻住在家里,知道纪晚泽不同意,又在小区隔着一排买了一栋新楼给他们,让他们住过来,纪晚泽却只是笑着婉拒,“伯父,新房的事情,您不用操心,我会安排好,一定让小希满意。”那时他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但是纪晚泽依旧还是称呼着乔忠鑫伯父,父亲再又表达了几次乔希不善理家,需要人照顾,所以还是离娘家近一些好的时候,纪晚泽的语气就充满了讥诮,“伯父,纪家如今的确是不如以前,但是我纪晚泽给自己安个家还不至于力不从心,这点儿事要是还要仰仗您,那我干脆就改姓乔好了。”
乔忠鑫的脸一下子就黑了,马上就要反唇相讥的时候,还是云丽琼打的圆场,乔希站在一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最后依然是云丽琼岔开话题,问着纪晚泽准备的新房在哪,还有多久入住?什么时候方便他们也过去看看?需不需要帮着添置点儿什么?却也全被纪晚泽不冷不热地通通拒绝了。
而这场风波过去的第三天,纪晚泽就带乔希去看了他们的新房。
她走进那件房子的一刹那几乎就立刻爱上了那里,大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满园的葱郁,带着几分复古气息的装修和家具,很是符合她的口味,尤其是配色,基本和她现在的卧室一样,让人完全没有陌生感,更别提一楼专门辟出来的茶池和二楼的书房和琴房,一切都是这么贴心,便是她自己,怕也不能想得更多、更好,她那时面对纪晚泽还有些局促,客气地说着谢谢,那是两人定下婚事后纪晚泽第一次牵她的手,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这里以后就是咱们的家了,咱们是一家人,不用和我这样客气,你有什么喜欢不喜欢都和我直说,心里话千万别藏着。”
听到“咱们的家”这几个字的时候,乔希觉得自己眼窝有些发热,她用力地点头,她想,她一定会慢慢对这个她这辈子唯一动心过的男人敞开心扉的……可,到底,她还是没有做到。
拉着箱子锁好门,乔希一转身,却看见院门外停了一辆车,她蓦地慌了下,想着明明悄悄问过席悦,今天纪晚泽公司安排了全天的会议的,她有些进退维谷地站在那,正不知所措着,却看见车里走下一个人,她隔着铁门的栏杆,看着半头白发的父亲,愣愣地在门外看着她。
也不过是一刹那的晃神,乔希连忙走过去,打开了大门,乔忠鑫的痛风又犯了,一只手拄着拐杖立在那里,更显得苍老荒凉。她走过去搀住父亲,哑着声音开口:“爸……您怎么来了?在家不是都说好了,我去外婆那里住些日子就回家的,不用您送。
乔忠鑫摇摇头,颤了颤唇,最终却也只是说,“上车吧。”
父女俩对视了半晌,乔希默默回身把放在门口的箱子拉了过来,司机把箱子放进后备箱,乔希锁好门,便搀着乔忠鑫上了车。
乔希坐进车里便挽着乔忠鑫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嘴里喃喃道:“爸,您自己要好好注意身体,真的不能再喝酒了,我查过了,痛风不算什么严重的病,只要控制好饮食就不会时常犯,还有……晚上早点儿休息,工作总是忙不完的,我听云姨说,您最近总感觉胸闷,抽空去医院检查下吧,可别是心脏出了什么问题……”
乔希的话还没有说完,乔忠鑫便拍拍她的手背打断道:“这些话你在家的时候就说过了,小希……不说我……咱们说说你吧,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就这么一直躲出去么?纪晚泽已经同意离婚了,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和你再见一面,既然到了已经没法挽回的地步,那就见一面,见面都说清楚……总是画个句号,以后……也才能再找个可心的人重新开始。”
乔希把脸颊在乔忠鑫的肩头蹭了蹭,声音里带着些许哽咽,“爸,我知道我不该就这么躲着,可是我不知道见他之后又该怎么办,我怕我会改变主意……”
“嗯?!”乔忠鑫皱眉,“改变主意?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你心里还有那个混蛋?既是还有……那……你要是心里有火,爸给你出,你不用……”
乔希忙是摇头,“爸,咱们别说这件事了。晚泽……晚泽也不会一直这么固执,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放弃了……”
乔忠鑫重重地叹了一声,终于不再纠缠这件事,只是默了下,却又开口,“小希,我听你云姨说了……那些事……你为什么不来问我?从你妈没了之后,你一个字都没有问过我,我其实一直等着你来问我的……”
乔希窒了下,便又听见乔忠鑫缓缓的带着悲怆的语调,“其实你心里一直对当初的事耿耿于怀是不是,其实你心里是恨我的是不是?你一直觉得是我害死了你妈,是不是?”
乔希被这一连串的问话,问的鼻子发酸,却只是猛地摇头,“没有,爸,我没有……”
乔忠鑫再又深深地叹息了声,“小希,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放在心里,永远不愿把自己真正的情绪告诉别人,我……不想逼你说什么,可是……我不想你这么下去了,你不知道,你妈曾经也是这样,然后……”
乔希再不想听下去,仓惶地打断道:“爸,我会好好的,你们也好好的,咱们都会好起来的。”
乔忠鑫闻言,伸手紧紧地揽了揽乔希的肩头,低声道:“是,会好起来的。”
在乔希的坚持下,乔忠鑫终究也只是把她送到了车站,坐上车,乔希在窗口看着站在站台上的乔忠鑫的身影一点点变小,回过头来时,才发觉,忍了一路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父亲说的对,她永远想把自己藏起来,她永远在逃避,不光是逃避别人,也在逃避自己。
父亲问,为什么这件事她一定要去问云姨,她没法回答她,因为在她心里最阴暗的角落里,只有自己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她不愿父亲为这样的问题难堪,却不怕云姨的尴尬,在她从不曾对人言的内心深处,她一直觉得,是这个女人欠着她母亲,欠着她,欠着他们一家的。
她总是端起平和善意的笑脸,让每个人都觉得她最是单纯无害,她总是那么温柔随和,让人觉得她最是与世无争,而其实,她怎么会不懂得恨,任凭是谁,在稚龄的时候失去母亲,而一个后来的女人,却夺走母亲的一切又怎么能恨,她不是善良,她只是懦弱,因为她不敢让这恨溢于言表,她把自己深深地藏起来,骗过所有人,最后连自己也骗了,以为所有的过去都可以湮灭在岁月里悄无声息。如果不是辛鹏一定要把所有最残忍的真实倾注而下,她想,她或许就会这样一直逃避和欺骗自己下去,把心底所有的恶与懦弱掩藏在最云淡风轻的外表之下。
车子到站的时候已是暮色沉沉,表哥开着家里的小电驴来接他,一路上不停地说着最近家里的事,舅舅出院之后又再次入院,院方劝家属为了病人自己和家属的安全,还是让病人长期住院更妥帖些,舅母为了能时常去探望舅舅这些日子一直在城里,而外婆听说她要来,早早就收拾好了房间,一切都非要亲自动手,任谁帮忙也不要……
远远地就看见一片暮色中,那个扶着门框站在门口的老人,落日熔金里老人缓缓地走了过来,张开手臂抱住了乔希,拽着她的手往里走,嘴里一边说着晚上预备了什么菜,一边问着乔希路上冷不冷,衣裳带的够不够,却只字不问她为何而来,和她现在的情形。
乡下的人比城里人更早睡早起,常是天一黑透,也就睡了,这天为了等乔希开饭晚了些,所以等到吃完饭后,表哥表嫂一家早是困得东倒西歪,倒是外婆显得很有精神的样子,一个劲儿和乔希说起后边的安排,“咱村边的庙里这些日子香火可旺,说是那个见天在外边云游的大师父回来了,明儿咱们也去烧柱香,后天镇里有个集,你来这些次还没赶过集吧,外婆带你去一回,哦,还有你们上次来,说是你同事小伙有几个自助的学生是吧,头些日子,孩子们来过几次,还特意给我带了东西,自家腌的咸菜、腊肉,又干净又好吃,原想着给你寄去点儿,又觉得你们城里住着未必稀罕,就留下了,眼下还有,明天给你弄点儿尝尝,你有空也去孩子家里看看去,还点儿礼什么的……”
外婆这样絮絮地说着,乔希就偎在她身边听,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全感,她喃喃地像是自语般地说道:“我以后就一直在这陪着您吧。”
外婆似是怔了下,默了会儿才像小时候那样,手缓缓地一下下地拍着乔希的背上,像是哄着孩童睡觉,嘴里说道:“小希累了吧,累了就歇着,今天就和外婆睡吧。”
乔希模糊地嗯嗯着,不知什么时候,就进入了梦乡。
夜里却是猛然惊醒,她倏地一下子坐起来,在一片黑暗中,觉得自己汗水涟涟,迷糊中却怎么也记不起醒前的梦境,外婆似是也被她吵醒了,摸索着坐起来,去拉乔希的手,嘴里问道:“小希,怎么了?是炕烧得太热睡不惯嘛?要不要喝点儿水?”
梦中惊醒的乔希在黑暗中只觉得无比脆弱,不知怎么一把抓住那握着她手的粗糙手背,忽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外婆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开灯,无措地搂着怀里的孙女,只一个劲儿的问,“这是怎么了?魇着了?还是心里有什么委屈,跟外婆说,有外婆在呢。”
而乔希只是无语,哭到力竭,才抹了把眼泪,对外婆露出个惨淡的笑容,“外婆,我错了……”
外婆愕了下,“这是从哪说起的?”
乔希拥着被子,把头枕在膝上,幽幽地开口道:“外婆您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么?您一定不知道,您一定和所有的人一样觉得,我是个最乖巧懂事,温和善良的人,是不是?”
她说,却并没有等外婆的回答,只自顾自道:“其实根本不是,从来都不是!从小,我就是个没有担当的人,做错了事只一味地躲,不敢认,我打碎了妈妈最爱的茶杯,不敢承认,牟阳就说是他干的,我就在旁边,却装着无辜听不懂的样子,我嫌爸爸总是出门就不回家,我偷偷拿刀子去割他的车轮胎,想让他走不成,可是轮胎太厚,我割不动,最后还划了自己的手,可是爸妈发现问我,我却说我是要削个苹果给他们吃,他们还夸我懂事……”
乔希吸着鼻子看向外婆,外婆表情有些意外,却也只是讷讷,“小孩子不懂事也是常有的……”
乔希却摇头,“后来妈妈没了,我明明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我不愿意自己问,我怕我爸不高兴,就总是装着天真地去问牟阳,牟阳就会傻乎乎地把打听来的只言片语说给我听,那时,我心里其实已经恨上了云姨,可云姨进门,我却是她最乖巧的闺女,我从来只说她好,一句不好也不说,因为,我越是和外人说她好,外人越会觉得是我懂事,私下里反而会说她的是非,后来,这么说着就连我自己都信了,相信我自己真的这么善良,这么喜欢云姨,再又后来,我无意中看到了妈妈的日记,有很多事跟我想的并不一样,我忽然就慌了,在我慌了那一刻我才知道,其实我心里根本就是一直在记恨着,所以发现事实和我想的不一样时,我不是释然,而是害怕,我怕我这么多年竟然是恨错了……
再后来,我遇到晚泽,我觉得这是这世上唯一能带给我真心快乐的人,我从心里就想和他在一起,可我又是什么都不敢做,直到他家出了事,我让父亲帮他,说我要嫁给他,却不许父亲告诉他,这个婚姻是我要的。
我这么要求,不仅仅是因为我不好意思,而是我想让晚泽觉得我也是迫于无奈的,这样至少他会同情我,而不是讨厌我,我让父亲背负着晚泽被逼迫之后的所有愤懑,自己却跳出来扮无辜和可怜,我以为这样会让我们有个好的开始。
可是我只会这样暗暗地计较,让自己总是在无辜不争的位置上,却不知道该怎么付出和经营一段感情……
再然后……”
“够了!”乔希感觉自己从没有这样絮叨过,此时却是这样的从里到外的痛快淋漓,可突然被外婆厉声打断。
外婆瞪视着乔希,表情从未有过的严厉,“你把自己说的这样不堪是要做什么?你又想为逃避什么事,找什么样的借口?”
乔希凝视着外婆,在她的注视里缓缓地垂下了眼帘,慢慢地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外婆终是叹了口气,上前把她圈在怀里,“小希,你说的这些,你变本加厉想把自己说得更坏些,可这又怎么样,所有这一切最终害的是谁呢?你谁也没算计成,害不过是你自己罢了,如果不想逃避一辈子,就自己走出去,去反复纠结这些没用的事,有什么意义?”
乔希闭着眼,长长地出气,像是要把心里所有的浊气都呼出去,在四周再次陷入黑暗,外婆在她身边躺下时,她才忽然又开口道:“我知道了,外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