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亮未亮,弯月还映着东篱斜影,傻妹突然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了。
连日的繁忙下来,常山等人累得没有什么精神,但还是给姬贤单设了房间。大头陈长得古怪,想把他安置在僻静无人的后院,大头陈却扬言要和姬贤一起住,行宫里的人都有点惧他,也就随了他。
其实,是傻妹求大头陈留下,帮她看管姬贤。姬贤倒没拒绝,蔫蔫地坐在榻上想心事,勉强喝了几口粥,算吃了,便挥手赶傻妹出去。
这会儿,姬贤是否睡得香?
傻妹惦念着姬贤,披衣走向姬贤所处的房间。透过门缝往里面张望,姬贤睡得好好的,大头陈歪在另外一张睡铺上,阖着眼打呼噜。傻妹放下心,独自坐在台阶上观望启明星出现。
东边天际呈现晨曦,五彩云霞蜿蜒如潮,正是一副绚烂山河卷。周国虽是南唐的邻国,澶州在遥远的千里之外。紫苏跟随一队马帮离开,商人羁旅天涯,行踪不明,怕是找不到了。
姬贤一定放弃了吧。
后面的房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傻妹回过头,姬贤正挑起门帘出来。他起初低着头,蓦地发现傻妹,脸色一变,站直了身子。他的手里提着匆匆打理完的包裹,一副出门的模样。傻妹真切地看在眼里,脸上的笑意迅速地敛去,心底莫名地害怕起来。
姬贤只是短暂的停留,视傻妹为无物,径直就要往外走。傻妹赶上姬贤,急急问道:“你去哪儿?”
“这还用问?”姬贤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我当然去周国。”
“不许走!”傻妹大声叫道,上前拦住了姬贤。
姬贤这才缓缓面对着傻妹,眼里有摄人心魄的寒意:“我警告你,休要拦着我!更不许跟着我!”
隔着点点泪花,此时的傻妹很想和姬贤讲道理,却终究无法控制地哭起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这样待我?为了你,我受人欺辱,连我父亲都不要我了!为了你,我辛辛苦苦来到这里,救你出皇宫,又帮你找紫苏……这些还不够吗?我知道你有家族仇恨,在我家又受尽委屈,可我一直在帮你呀!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可以接受我?”
她哭得泗涕横流,满腔情绪火山般爆发,不禁伸手将姬贤紧紧抱住。
“我不让你走!不让你走!”
姬贤挣脱掉傻妹的拥抱,他的手劲并不如何用力,但说出的话犹如锋利的钢刀,割裂傻妹仅有的一丝力气和希望。
“没错,我是恨戎狄家族,我是受尽折辱。但我实话告诉你,粮仓的火确实是我放的!我一直在等机会!即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苟且偷生的活着!所以,不管你待我怎样,我与你之间的恩怨算是一笔勾销。从此以后,彼此各走各的,谁都不欠谁!”
傻妹无言以对,只觉得心窝被人猛捶了无数次。她无力地垂下了头,从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声仿佛极遥远的,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依稀中,她听到大头陈在高声斥骂:“死小子,想滚就滚远点,干嘛还恶语伤人?
“老头,不用你多管闲事!”姬贤回道。
大头陈瞪眼,说话丝毫不客气:“你小子,要不是我和傻妹,你逃得出皇宫吗?能来始源国吗?绕来绕去还不是因为那个紫苏?说什么青梅竹马,海誓山盟,我这耳朵都听出老茧了!人家还有个孪生姐姐你咋不知道呢?我也告诉你,本来我是不想管的,可傻妹这孩子我看着实诚,你欺负她,我就得管!”
姬贤不甚在意地一笑,拱了拱手,说:“念你一路搭救,自然不和你理论,姬贤在此谢过。但愿以后各自安好,互不打扰。”
他的言语甚为冷漠,然后推开院门大步而去,再无他顾。
不知从那里刮来一股凛冽之风,扑在傻妹湿漉漉的脸上,入骨的痛。她面对着姬贤离去的方向,全身软瘫下来,绝望地哀哭出声。
大头陈试图将傻妹搀扶起:“起来起来,地上冷。傻妹啊,别光顾着哭,哭是不能把他追来的。”
傻妹抽泣道:“我以为,人的心毕竟会变,他不再恨我,就会喜欢我……”
大头陈叹气道:“傻啊,这样善变的姬贤,你会喜欢吗?这小子,死犟,你就是十头牛都拉他不回来的。”
傻妹哭得更厉害了。
大头陈从未有过的耐心,一直等到傻妹的泪止了,才问:“接下来,你是愿意追随始源君,还是回吴越老家?如若是后者,我送你回去。”
“我愿意追随始源君。”傻妹答道。
大头陈呵呵一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闲不住的姑娘。”
傻妹抬起头,犹豫了片刻,才沙哑道:“我答应过始源君效忠于他。所以,无论如何,我会待在这里。”
“不,你应该去周国。”
后面突然传来始源君的声音。
傻妹回头凝神看去,始源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正是落花纷飞,杜鹃哀啼,始源君缓缓步下青石的台阶,他的神情有点憔悴,却微笑着走至傻妹的面前。
傻妹不可置信地望着始源君,喃喃道:“为什么?”
始源君伸出手,轻拍傻妹的肩,语调十分平静:“你人在始源国,心却飞到周国,我强留你又有何用呢?”
一句话就说中傻妹的心事,傻妹想辩解又无言辩解,挑起的眼帘便又垂了下来。
大头陈倒嘿嘿笑了,夸道:“果然是始源君,既有卓越风姿,又有君子之道为人着想之坦荡胸怀,实乃可敬可佩。”
始源君苦笑,自嘲道:“我现在成了整个南唐的笑柄,还有什么君子之道可谈?李璟狎侮五常,结怨于民,我和紫菀月缺难圆。这割爱的滋味,世人又有谁能理解呢?”
傻妹同情地看着始源君,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悲凄。
大头陈却听出始源君话里有话,率直道:“如此说来,傻妹不仅仅是追夫那么简单。君主尽管说来,需要我和傻妹做什么?”
始源君背负着手,深重而缓慢地呼吸,深黑的双眸如幽潭。
“这些年,我日夕焦心。想我始源君克勤克俭,以百姓安宁为重,最怕李璟信谗听佞,始源国祸生不测啊!周国新建,国力虽然不及南唐,但人杰地灵,四海景从,那里总能找到能人志士愿意帮我,讨邪恶,清奸佞,保我始源国太平。老伯外表奇特,却是非常之人。傻妹虽勇,但天真无邪涉世不深,还需老伯助其一臂之力。”
话说到此,傻妹和大头陈对视了一下,心里自然明白七八分。
始源君无需二人揣测,直率道:“傻妹既寻夫,又寻人,此乃一举二得之意,不知二位肯不肯帮我?”
“能!”傻妹和大头陈几乎异口同声道。
始源君的眼里有水光莹澈,眼前俊逸的男子,有和他身份不相似的委屈。他只是稍作犹豫,一撩衣摆朝大头陈叩谢。大头陈嘴里一叠声的“使不得”,赶忙鞠躬还礼,傻妹愣了愣,依言跪在了地上。
始源君如释重负,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此时风起,吹得他们的衣袂飘舞飞扬。
就这样,经过始源君一番情深意切的话语,傻妹重新踏上了新的征程。
周国,多么遥远陌生的地方。
为了始源君,更为了心中所爱。爱一个人,不会轻易放弃。
她的脸上又绽放笑容,脚步也轻快起来。大头陈怀揣着他的金盘银盏,蓝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脚步也是格外轻快。
傻妹好奇地问:“大头陈,你怎么会想到帮我?你不是在找你的天葵子吗?”
大头陈大笑,促狭地眨眨眼睛。
“缘浅缘深,各有天命。有些答案,你挤破脑袋不经用,也许不经意间才会有。想想我的天葵子,心也疼,可也没理由看着一个傻兮兮的小孩子活得这么努力,还要那么卑微和委屈,你说是吧?”
傻妹听得懵懵懂懂,知道大头陈会帮她,心里还是特别的高兴。
大头陈说道:“傻妹,你不能光叫这个名字啊,人家一听就知道你有多傻。”
“那就换个名字吧。叫什么好呢?”傻妹歪着脑袋想,调皮道,“就叫天葵子了。”
大头陈却急了,喊道:“不行,天葵子是我的,你不能叫这个名字!”
傻妹偏不答应,一蹦一跳的,带着一抹得意。
“我有名字啦!我叫天葵子!”
沿路的欢声笑语,化为一场场温柔的雪,洁白了他们的脚印。冬天了,傻妹(现在开始叫“天葵子”)依然满怀热情地踏上了周国的土地,向着澶州进发。
第二回浮华,镜花水月
【壹】
“天葵子,你在兵荒马乱、命如蝼蚁的尘世游走,普渡芸芸众生,你能看见许多苦难寂寞的灵魂于黑暗中飞舞,他们不知道何者是天,何者是地,不知渡往何处。百态之世自有百态之人,百态之世原是苦海,有一些,寻着了爱,则寻不到回去的路。天葵子,前世的折难将你推向苦海的边缘,你何必再历百难之苦?天葵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自从取名“天葵子”,天葵子睡梦里总会依稀有人在说话,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阊阖之门传来且清晰入耳,又云烟一般飘散无踪。每每这样,她惊醒,百思不得其解,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