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大人——”远远的看到家宝,周英忙迎了上来,陪着笑脸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到那差人手里,“大人一路鞍马劳顿,带路这样的活就交给卑职好了。”
那人接过袋子,掂量了下,顿时眉开眼笑。
——这些莽夫们倒还算是识时务,更重要的是前面那阔大的帅帐,这会儿却更像吓人的阎罗殿!
话说那唐公公倒是个人精,一早就避了出去,自己方才可是一直在后悔,怎么就没想到找个由头躲出去!不然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些大佛打架,搞不好最后很受伤的却会是自己!
现在既然有人愿意代劳,还有银子可拿,自己又何乐而不为。
“好兄弟——”周英谢过那差人,便继续领着家宝往帅帐而去,脸上却是写满了歉意。
都是自己嘴欠,干嘛要提到家宝。
可是当时那般情形,自己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秦公爷也好,陆大帅也罢,打完哈哈后,竟是一起成了锯嘴儿葫芦——
大帅平时虽然也冷些,可也绝不是现在这般,整个人和个冰块儿似的,透着一身的冷厉杀气,就是瞎子也能看出,大帅心情糟糕的很,一个不小心,说不好就会人头落地!
若是别人看了大帅这个样子,早吓得两股战战,说不好吓尿了也不一定,那位秦公爷倒也是个人物,不止没被大帅的威势给吓到,由内而外释放出的冷气更是一点儿也不比大帅少!
好嘛,那帅帐瞬时就成了个天然大冷库!
自己可也真搞不懂了,大帅也就罢了,受过那样的苦,这性子变了些也正常——
这些年,也只有自己知道,大帅过得是什么日子。
说起来大帅和自己可实打实算是过命的交情。当初自己刚戍边时,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正好被分到大帅帐下听命,好几次,若不是大帅出手相救,自己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
记得有一次,是在沙漠里,大帅身边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地上到处都是尸体,自己的腿也断了,看着那漫漫黄沙,想着这一辈子说不好就走不出去了,又疼又怕之下,当时就哭了起来,却被大帅狠狠的骂了一顿,自己才发现,大帅腹部不知什么时候中了一刀,肠子都流出来了,大帅却是愣是咬着牙,把肠子塞了进去,又自己个拿针缝好喽,最后,还带着自己回了军营……
自己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看到铁打的大帅流泪的,却哪里想到,会在五年后,看到大帅泪如雨下的一幕——
说来也是巧了,当初楚帅被赐死后,陆帅也被朝廷通缉,自己倒是升了官,一次领着自己手下兄弟出去时,却在一处断崖下发现了浑身摔得血肉模糊的陆帅,因伤势过重,陆帅一下在床上躺了五六天才醒来,刚一睁开眼,就坚持要离开,无论自己怎么劝都不听。自己没奈何,又实在拗不过他,只得帮他找了匹马。
记得当时陆帅已经根本没法上马,整个人都是趴在马上的,却坚持来到半山腰一处茅草屋里,到了后才发现,那茅草屋早化成了一片灰烬,更听一位老猎人说,亲眼看到一个女子来到这茅屋中又被人追着坠入峡谷……
陆帅当时就昏了过去,昏迷的那几天,陆帅一直不停的流着泪,嘴里一会儿喊“宁儿”,一会儿找他的孩儿,再醒来后,更是发疯一样漫山遍野的寻找……
幸好当时那些追缉大帅的官兵已然离开,不然,自己怕大帅非跑过去,找那些人拼命不可!
一直到一个多月后,自己再见到陆帅,早瘦的不成人形,孱弱的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相仿,却是亲手一点点挖土伐树,直磨得十指血肉模糊,也非要原样搭起一座茅屋来……
自己那会儿才恍然明白,怕是老猎人口中的跳崖女子,就是陆帅的妻子,而且应该还是有孕在身的,却在陆帅受伤后被逼着也跳了崖。陆帅是个孤儿,平日里就最是羡慕别人一家热热闹闹,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家却那么快就没了,这性情大变,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而好巧不巧,这位秦公爷就是当初那个来赐死楚帅的钦差特使秦城的侄儿,大帅看他不顺眼也是常理之中。
可奇怪的是,那位秦公爷怎么也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只是再怎么着,也不能看他们就那样僵持下去不是?那些京城里的贵人老爷们,可是个个都猴精猴精的,一个弄不好,就会在背后使绊子!当初楚帅那么厉害,不是都栽在那样一帮奸臣手里了吗?
自己就想着,好歹别当面撕破脸皮才好。
幸好这之前打听过,这位秦公爷自幼在神农山庄长大,想着应该对农事上心,自己就凑趣说了家宝的事,谁承想,秦公爷立马就开了金口,说让自己把人带过来给他瞧瞧!
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就家宝那个性子,典型的三脚踹不出个屁来!
真是惹怒了秦公爷,说不好,立马就会大祸临头!
只是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
却也不敢把自己的担心说出来,只一叠声的嘱咐道:“好兄弟,待会儿,公爷问什么,你只管答什么就是,你放心,有大帅在,公爷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话虽这样说,心里却是捏着一把汗,以秦筝的身份,真是拿家宝作伐,把怨气撒在家宝身上,怕是大帅也不好阻拦!
幸好家宝向来是个粗线条的,虽是有些胆怯,却也并不十分畏惧。
跟着周英走进帅帐,规规矩矩的跪下磕了头,站起来才注意到,大帐正中有两人相对而坐。
右边那人面如冠玉,眉目英挺,颌下三缕长髯,腰间三尺宝剑,那般威风凛凛的样子自然必是陆帅无疑;
只是看到陆天麟对面那人,家宝却是愣了一下。
实在是那人看着太年轻了些,也长得太过好看了些。
那人瞧着顶多二十许,身材颀长,容貌俊雅,配上那样一袭素白裘衣,整个人瞧着似是玉雪堆出来的一般,偏是那一双黑湛湛的眼眸,却又深不见底,家宝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整个人好像被吸进去了似的,吓得一哆嗦,忙不自在的别看眼。
“叮”的一声响,却是秦筝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碗,旁边的侍从忙递上一条素色的锦帕,帕子右上角有一朵小小不起眼的黄色雏菊。
秦筝的十指白皙修长,虽不过一个简单的接手帕的动作,却偏是优雅至极,特别是抚过那朵淡黄的雏菊时,动作更是轻柔无比,仿如那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家宝的眼睛疏忽落在那朵雏菊上,紧绷的神经忽然就松弛了下来——
却是扶疏的帕子上也爱绣这么一朵小黄花。
说起扶疏的女红,因二娘疏于教导,一向是最不济的,偏偏是这种小黄花,绣的很漂亮。
秦筝正好擦完手抬眼,和家宝的眼神碰了个正着,却因了少年那澄澈眼神里纯然的喜悦而微微一怔,竟是摩挲着那朵小黄花淡淡道:
“喜欢?”
家宝平日里反应总是慢半拍的,这会儿却是福至心灵,一下听懂了秦筝话里的意思,忙大力点了下头:
“嗯,喜欢。”
作为一个典型的妹控,凡是妹子喜欢的东西,家宝从来都是不问缘由的一定会喜欢上的。
旁边的周英却听得扶额,这个蠢货,自己刚才怎么嘱咐的,这么快就忘了!这般无礼,秦公爷说不好会立马翻脸。
哪料想秦筝脸上的寒气却是消散了些,脸上神情说不出是眷恋还是伤感:
“嗯,我也,很喜欢。”
出生在那样一个显赫的家庭,却偏有那样一个卑微的身份,在府中的那五年,自己从来没有做对过一件事,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句表扬。
却在来到神农山庄后得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大大的赞美……
可其实,自己不过是在纸上画了一朵小小的雏菊罢了,那是缩在墙角歪歪斜斜再单薄不过的一朵菊花,一如卑微到无所适从的自己。然后小心翼翼的把它送给了自己眼中的天之骄女姬扶疏——
作为神农家族的唯一传人,这世上有什么好东西是她没见过或者得不到的?
那料想扶疏竟会那样喜悦,仿佛自己给了她什么了不得的宝贝,甚至缠着家里的嬷嬷教她把那朵不起眼的小花给绣了出来。
那一刻,自己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竟会有人会因为自己一个随意的举动而这么开心这么自豪!
扶疏啊,自己生命里仅有的一道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