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涯睡了片刻便醒来了,要带着我回沈家庄。可我不愿他再消耗体力,便一同走了回去。回到沈家庄时,门口没有家丁守卫,庄里也安静地出奇,实在是事有诡异。
我的脸上露出慎重的神色,眼神示意风涯先去小院子里找碧香,自己从正门走进去看看。风涯面无表情地走上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手中放入了一个小东西,这才飞身离去。
走进了正门,里面依旧没有人,四下一片静谧,唯有正厅的门大开,仿佛邀请着我入内。我深呼一口气,眼眸变得十分清明,提脚迈了进去。
正厅不大,但在正中央负手站立的紫衣男子让整个正厅熠熠生辉。他穿着绛紫常服,头上束着金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随意的装束,却散发帝王的威迫力。在我进来的一刹那,他转过身来,潋滟的桃花目流转着万千风情,红唇噙着魅惑的笑意,仿若在灞桥风雪中的再遇,美得夺去世间女子的呼吸。
再次见到卫曜,我的心底瞬间激起万千波澜。即使刻意压制,之前与他所有的一切翻江倒海而来,逼迫得我无法呼吸。我一直以为,我心里是恨他的,但此刻却涌出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交缠错结,再也无法分清。
卫曜的桃花眼里绽放着喜悦,妖娆的脸上满是笑意,富有磁性的嗓音深情地唤着我,仿若唤着他的心上人:“阿墨,随我回去!”
我眼眸怔然地望着他,他和以前一样散漫不羁,但那潋滟的桃花眼里,分明是深情似海,诉说着不尽的相思之意。这一刻,我竟觉得卫曜对我是真心的,梁京的一切不过是误会一场。
卫曜欺身靠近我,把我拉入怀里,抚着我背后的乌发,低声笑道:“我给你封了妃,还选了宫殿,你若是不满意,可以搬来住在我的乾心殿。”
熟悉的龙涎香顿时环绕起来,令我的心悠悠轻颤。我从他的怀里抬起头,问出了许久不能理解的问题:“为什么要给我封辰妃?”
“原来阿墨已经急不可耐地要封皇后了?”卫曜的桃花眼里满是戏谑,映着我的影子春波荡漾。
皇后……我清醒了过来,不论辰妃还是皇后,都不是我想要的。方才我是怎么了?难道是人之将死,见到故人都格外思念?我推开他的怀抱,声音冷了下来:“我不能随你回去。”
卫曜妖娆的脸僵硬了下,桃花眼里露出懊恼,抚摸上我的脸柔声道:“还在生我的气?”他的手还是那样的白皙,仿若玉石雕琢,指尖的温度传来,像是一簇火焰。
我撇过了脸,这与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短短数月,我历经数次劫难,连生死都看开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如今见着他,也不过是再解开一个心结。
玉石般的手停在了半空,卫曜的脸上闪过阴郁之色,桃花眼威严地眯了起来:“你的七情蛊还没解,必须随我回去!”语气含了命令,丝毫不容忤逆。
卫曜身上的帝王霸气更盛了,我曾隐隐畏惧着这样的卫曜,可不知为何,此刻从我心底蹿出的竟是不可遏制的寒意!仿佛是印证着我的感受,卫曜握住了我的手心,风情万种的桃花眼里尽是杀意:“朕已经杀了先帝珍妃。”
我被惊得震颤,手心被他温暖地包围,仍是渗出冷汗。我怎么能忘了,卫曜早已不是当初的三皇子,他是当今的皇上!我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手上也使力气抽出来,但他攥得十分用力,让我无处可逃!
“七情蛊虽是珍妃下的,却不是她养的。”卫曜沉吟下来,再抬眸看向我时,潋滟的桃花眼又是柔情似水,“即使找不到养蛊人,朕也一定有办法救你!”
我停止了挣扎,七情蛊是珍妃下的?!我虽有过怀疑,却也从不曾深想,今日突然得知真相,仍旧觉得无法置信!七情蛊何其毒辣,我与珍妃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如此害我?我的眼前霎时闪过与珍妃的数次见面,她的话犹如盘旋在耳侧:
“啧啧,看你这张脸,长得也不算倾国倾城,怎的就能让男人痴迷于你?”
我惊骇地看向眼前的卫曜,妖艳倾城,足以令天下女子为之飞蛾扑火。难道说,珍妃爱上了卫曜,却以为卫曜爱的人是我?她给我下七情蛊,是想让卫曜看尽我的丑态,不想我的第一次阴错阳差地给了卫曜!我突然觉得这世界真是疯了,我备受蛊毒折磨,甚至要赔掉一条性命,居然是因为一个女人疯狂的嫉妒!
我突然笑出声来,误会啊,真是天大的误会,我怎么可能是卫曜爱上的人?珍妃,你费尽心机地给所谓的情敌下蛊,最后却被心爱之人所杀,到头来,你不过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我对着卫曜笑了起来,笑得格外明媚,杏眸里却尽是寒意:“卫曜,你欠我的太多了!”
卫曜的桃花眼里第一次露出了惶恐,把我搂入怀中,将我的头埋入他的胸膛,低哑着嗓音道:“阿墨,我会好好补偿你!”
补偿?我失去的东西,你能补偿得了吗?我在心底冷笑着,面上却是平静无比。人们都说,面临绝望的人,往往会镇静得异于常人。我抬手环抱住他,踮起脚凑到了他的耳边,吟吟笑道:“我会随你回去,请你不要伤害沈家庄的人。”
卫曜的身躯震颤了下,把我拥抱得更紧了,低头埋入我的发间,压抑着喜悦道:“我答应你。”
他那黑亮的头发垂下,与我的发丝纠缠,仿若那个我永生都不愿想起的夜晚。我在他耳边轻笑着,环抱着他的手上弹出风涯给我的银针,缓缓地对准了他的脖颈。
“这一次,不会让你走了。”卫曜在我的发间闷闷地道,有着孩子似的撒娇,更多的是男人的霸道。
在这一刹那,我的杏眸里闪过杀意,手腕用力,将银针插入了他的脖颈!
卫曜的身体瞬间酥软了下来,他猛地推开了怀里的我,桃花眼里露出不可置信,满含伤痛地道:“阿墨,你……”他眼里的神采涣散开来,扶着桌沿晃荡几下倒在了地上。
我俯视着地上的卫曜,曾经也有这样一幕,他倒在了我的面前,我那时还慌乱地去救他。如果那时,我弃他于不顾,甚至从此以后远离他,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我将卫曜从地上扶起,让他靠在椅子上成小憩的模样。他就像是夜晚的睡莲,长长的睫毛遮住了那惑人的桃花眼,却是另一种妖孽般的风情。我盯住他的睡颜,低喃道:“你放心,这药两个时辰后便会失效。我即便恨你,也不会真的要了你的命。”
厅外不知何时围满了侍卫,领头的人手执佩剑,面色肃然地站立在门口。我走了出来,杏眸斜睨着他,心里蹿出的恨意更浓,恨不能拔出剑来杀了他。
“陈林,好久不见了。”我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声音却是冻成了寒冰。
陈林面色不改,上前对我拱手恭敬道:“辰妃娘娘。”
我略扫了他一眼,颔首道:“我即将随皇上回宫,现下回屋略做收拾,你去备好马车。”说着我侧头看向厅内的紫色身影,眼眸露出温柔,“皇上现在疲了,让他在厅内休息片刻。”
我的脸上表现得柔情似水,手下却是掐入了掌心。陈林不是一般人,我不确信能否瞒过他。能否逃出这里,就在此一举了!
陈林的神色仍旧肃然,甚至没有向厅内看一眼,对我拱手道:“是。”便吩咐几名下属跟随我,自己仍旧执剑守在正厅门口。
我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向着我住的小院子走去。没有陈林的跟随,已经是最好的情形,但我如何摆脱这几个精壮的带刀侍卫?我边走边沉思,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小院子里。
“砰砰砰”我身后的侍卫应声倒下,风涯闪身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身手敏捷地搂住我,一跃上了房顶,这时我才看清,满院子都是执剑的侍卫,连一个沈家庄的人都没有!
“沈家庄的人被关在了主屋里,暂时无碍。”风涯在我身边低声道,我立即向主屋看去,那里被侍卫包围,应是没有错了。风涯搂紧了我,在我耳边道:“碧香已经送出去了,此刻我们从北门突围。”
话音刚落,风涯搂着我飞起来,在几个房顶上快速穿梭,巧妙地避过侍卫的视线,很快落在了离北门最近的屋顶上。这里防守森严,一个小门就站了两排侍卫。
风涯的寒眸盯住动静,右手悄然拔出了碧雪剑。那边有一个侍卫上前说话,似是要执行交接。风涯的眼里闪过一抹杀意,飞身而出,碧光一闪间就抵到了那人的喉咙上!其他侍卫脸上浮现短暂的惊愕,立即拔剑相对,但就这延误的功夫,风涯将劫持的人推进侍卫群,搂住我从守卫的缝隙夺门而出!
沈家庄外是白茫茫的雪地,风涯带着我飞奔疾驰。我呼出气来,在他怀里戏笑道:“风涯,你不做杀手真是可惜啦!”可风涯没有答话,就连冻死人的眼眸都没给我一个,只顾着带我赶路。好吧,我从此以后再也不开此等玩笑了……我小小的郁闷了一下,闭嘴不做声了。
很快风涯带我到了金陵城门,碧香正等在那里。路上风涯只跟我说了一句,如今去金陵是最好的选择。我也甚为赞同,名义上辰妃还在皇宫里,卫曜不能明目张胆地在城里找我。
与碧香会合后,我们立即进城。金陵比几个时辰前热闹多了,集市上的摊位纷纷出来,吆喝买卖络绎不绝。仿佛是回到了我们刚来金陵之时,但一切又笼上了诡异的色彩。
风涯护着我们在外围走着,看起来神色无异,寒眸却是犀利地扫向了四周。在路过一个摊位时,他的眼神忽然一变,极为淡定地领着我和碧香走出集市,忽而拐进了一个小巷。
“风涯,怎么了?”碧香拉住他的衣角,小声地出口询问。
风涯回眸看向她,拉了下她的手,示意没有事,然后仍旧谨慎地盯着外面。风涯不说,可我心里很明白,怕是这街上的人都有问题。早晨我和风涯在城楼喝酒,大街上还什么人都没有,如今却忽然冒出这么多人,如何不让人起疑?难道说卫曜为了我一人,竟然布下了这么大的一张网?我蹙起眉头,心里有些说不清的不好的预感。
风涯盯了一会儿,挑出空当带着我和碧香拐进另外一个小巷,避开了人流密集的地方。他走得十分熟稔,可见对这里的地形是相当熟悉。我和碧香渐渐有些跟不上了,跑得喘起气来,刚要叫风涯稍停一下,却见他忽然在一个大宅子前顿住了身形,连背影都十分僵直。
我抬眼望向这大宅子,虽不是正门,但隐约可以认出来,这里是顾府!我赶紧上前要拉风涯离开这里,顾府的小门忽然开了,里面出来一个侍女,竟是当日金陵诗会引着我们去见顾倾城的那位谨仪!
谨仪一见到我们,不,是见到风涯,微微一愣,而后目光瞟向了我们后面。她的眼里闪过警惕,立即上前拽住风涯,对他低声道:“快,进来!”我来不及多想,也拉着碧香进去了。
谨仪贴着门,眼眸透过缝隙观察着外面,似乎有人从我们方才来的小巷里跟出来,找了几眼后跟去了另一路。我心下明白是谨仪救了我们,刚想对她行礼表示谢意。谨仪的眼神却只盯着风涯,拉着他的手臂显得十分紧张:“涯,你受伤了?”
我立即抬眸去看风涯,这才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连额上都渗出了汗水!我的心没由来的格外慌乱,伸出手就要去扶他,不料碧香先一步上前,扶住风涯道:“我们刚从贼人手里出来,风涯受了点轻伤。”
我一下子懵了,我并没有见着他受伤啊,莫非是送碧香出来时受了伤?我百般疑惑地看向碧香,她的脸色平静,好像真的不过是小事情。
谨仪瞧了几眼风涯,神色恢复了镇定,道:“跟我来,我带你们去上药。”
我审视着谨仪,颔首应了。她的身份我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她既然认识风涯,便不会对我们有不利的举动,而现下在顾府内总比外面危机四伏要好。
谨仪带着风涯去了一间侧室,碧香也跟过去了。临进去时,谨仪特意嘱咐我不要在府内走动,她说这话时眼神里闪过些什么,连看着我的目光都冷了三分。
我本也不想再惹是非,可微风吹起时,拂过整个院子的梅花清香,还有那幽幽传来的琴音,无一不让我想起那个清冷如雪的女子,她那忧伤的雪兰眸子,她手中轻抚的绿绮琴,还有她和我心上那个人的一切痴缠纠纷。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不是博爱的圣母,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男人喜欢上别的女人。即便我的生命即将终结,即便我做好了离开他的决定,我还是不愿意放手!在我真正离去之前,他的心里,只能有我一人!
我转身疾步而去,寻着梅花香找到了顾倾城的房间。皑皑白雪落了满园,红梅开得正盛,在枝头簇簇清丽。梅花清香浮动,铮铮琴音传来,素雅的房间里女子若影若现。
推开房门,入眼的依旧是那红梅画屏,一身雪衣的顾倾城低身抚琴,眉目清净内敛,神色间似在琴中,又似飘渺于他处。琴音骤停,她抬起眸子,幽幽地看向了站在门口的我。
我疾步上前,双手撑在她的琴上,杏眸瞪得浑圆,几乎是吼道:“顾倾城,你知道他在哪里,是不是?!”我平生都没有这么疯狂过,在一个两面之缘的人面前,失态至此。
顾倾城的眼眸里清净如雪,映着我泼妇的模样,语气毫无波澜:“叶姑娘,何必如此执着?”
执着?我轻声笑了出来,盯住她的雪兰眸子,一字一顿地道:“我很快就要死了,或许一个月都活不过了。如果是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不想见你爱的人,想不想见他?”
顾倾城的雪兰眸子有那么片刻的失神,又敛下了眼眸,平静地道:“即便是想见,也不会是他。”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顾倾城究竟在逃避什么,究竟在顾忌什么?我猛地抓住了顾倾城的肩膀,使劲地摇着她,大声叫道:“不要骗你自己了,顾倾城!你明明和我一样,从心底深爱着他!”说着这样的话,我的心痛彻万分,可我仍对着顾倾城逐渐睁大的雪兰眸子,拼命地道:“他送你绿绮,你便每日抚着这绿绮琴;他喜爱红梅,你便种了这满园的红梅;他为红梅题字,你便爱上了这红梅屏风,甚至连诗会都以梅为题!你还敢说,你不爱他?”
“够了!”顾倾城突然站起身来,脸色再也无法宁静,雪兰眸子里涌起波涛。她眼露痛苦地看了我一眼,侧过身子,一身雪衣轻颤着,显示着主人的挣扎。
我不再说话了,静默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决定。
顾倾城忽而转过身来,雪兰眸子里露出温柔的目光,轻柔地抚摸着绿绮琴,突然抬手挑断了其中的一根琴弦!“轰隆”一声响,琴台后的书架忽然移开,见出一道黑漆漆的门来!
“此门通往城北的终雪山,至于能不能见到他,看你自己的造化了。”顾倾城抬眸看着我,语气淡淡地道。
我感激地看着她,不论如何,她为我指明了方向。我向她行了个女子间的礼节,此刻已经不需要言语了,我要说什么,彼此都知道。
“小姐……”碧香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口,连风涯和谨仪都在,皆是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额,我方才的声音太大了,整个顾府都要震惊了……我干笑两声,脸颊微泛红,连忙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啦!”
碧香赶紧收了脸上的神色,走到近前来,瞧着那个黑漆漆的门,率先进去了。很快风涯也过来了,他的脸色好了不少,寒星般的眸子扫过我一眼,也进去了。
我正要进去时,在门口顿了顿,回身看向顾倾城,她也正看着我。顾倾城的雪兰眸子格外清澈,脸上一抹淡淡地笑:“我很羡慕你,可以说出我永远也说不出的话,做出我永远也不能做的事。”
“你已经做到了。”我对她微微一笑,转身进了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