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献舞的第二日,慧妃前来造访了摘星殿。这个曾经英气勃发的慧川郡主,身穿暗红色的宫装,头发简单地以檀木簪绾起,有着女人的温婉,又是形态举止落落大方。
“皇上命我前来教导你后宫事宜,以便将来交于你后宫之权。”周慧瑛走进摘星殿,也不额外客套,微笑着与我说了此行的目的。
我微有疑惑地看着周慧瑛,明白了她在这三年来掌后宫之权,由她教导再合适不过了。但无论如何,这种事情怎么想怎么不自在……
“在开始之前,我想还你一样东西。”周慧瑛的眼神有些黯淡,从怀里拿出一枚通体碧绿的鸾佩,递到了我的面前。我看着那鸾佩上栩栩如生的鸾鸟,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当日拿走你掉落的鸾佩,也是情非得已。”周慧瑛抬眸看着我,语气略有悲凉地道:“我的父王年事已高,几个哥哥碌碌无为,若是皇家想对付我们,川王府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当年父王派我参加诸侯朝会,本就是为了让我暗中观察,嫁与能登帝位的皇子成为皇妃。”
我看着周慧瑛神色悲伤,而又在瞬间收敛得平静如水。终于明白了周慧瑛在飞鸾殿外撞见我时,与我那段对话的无可奈何,我没有她的觉悟,不过是因为我没有被家族逼入绝境。
“玉本认主,这鸾佩你带了三年,早已属于你了。”我挪过看向鸾佩的目光,淡淡地道。
周慧瑛沉默地看着我,我亦沉默地看着她。
良久后,周慧瑛收回了鸾佩,对我道:“我们开始教导吧。”
“后宫之事庞杂繁芜,大到宫廷宴饮,小到烛火开销,事无巨细,都要处理妥当。我们先说最重要的账本,如今正值战事,皇上虽未严格下令,但后宫开销能省则省。从账本的第一条,各殿例银看起……”周慧瑛拿来一份账本,在我面前详细地讲解着。
我这才知道,当皇后原来这么累!我趴在桌上哀戚地想着,周慧瑛是个好老师,但我绝对不是个好学生。我本就不喜欢处理琐碎的事务,何况从未想过要去当皇后,若不是看在周慧瑛的面子上,今天早就睡着了……好累,直接睡倒……
夜晚醒来时,我正躺在床上,卫曜搂着我的腰睡在身侧。他睡得很熟,丝毫没有发觉我的醒来。我本欲拿开他的手,想到只不过是皇后就这般辛苦,也不知他这个皇帝是如何当下去的……我心里划过疼惜,轻声叹口气,由他搂在我腰间,重新闭上了眼睛。
周慧瑛前来教导我有三个好处,一是卫曜会在她来时去御书房批阅奏折,二是我跟着周慧瑛前去各个宫殿查看,终于可以自由进出皇宫内苑,三是在五日后的早晨,我收到了密信。
那日卫曜刚去上早朝,周慧瑛的贴身宫女荷莲前来送账本。那是个模样清秀的宫女,处事十分认真,对我道:“慧妃娘娘嘱咐金饰宝簪那页要倒背如流。”还特意咬重了“倒背”两个字。
我颔首算是应了,接过账本看了起来。金饰宝簪是极为贵重之物,宫中妃位才能有这般饰物,如此重视倒也不无道理。翻开那一页,眼花缭乱的长串簪名,看得我眼睛都花了,尤其里面有几个字很不规矩。我叹了口气,默默地背了起来,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周慧瑛虽偶尔让我用心记,却不曾说“倒背如流”。我当即抓起账本认真看起来,发现那几个不规矩的字倒着顺序念竟然是:
“月上柳稍,人约湖心。”
我的呼吸几乎在瞬间停滞了,云逸之,这是云逸之的密信吗?月上柳稍,人约湖心,意思是上旬月的夜晚,相约在柳树掩映的湖心亭。今日初十,正是上旬月的最后一天,柳树掩映的湖心亭,是飞柳园的烟波亭——今夜见于烟波亭!
我的心紧张地跳了起来,不行,要镇定,不能让人发现端倪。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色从容地继续背书。婉清过来为我磨墨,目光轻扫着账本,神色从容地站在我身旁。
夜晚终是在我的忐忑不安中来临了,我靠在软榻上拿书看着,眼角余光小心地瞟向书桌旁的卫曜。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批阅奏折,也不知今夜是要熬到什么时候。
“皇上,若是累了就小憩一会儿。”我翻动着手中的书,随意地道。
“还有几本奏折明早要处理,歇不下来。”卫曜看着奏折回应道,忽然意识到什么,潋滟的桃花眼向我看来,嘴角勾起笑意:“阿墨,你最近越来越关心朕了。”
我若无其事地翻着书,淡淡道:“皇上是国之根本,我是为大兴的子民着想。”
卫曜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洞察人心的目光在我身上徘徊,看得我心里虚得慌,面上努力地做出镇定的模样。但卫曜很快收回了目光,低头继续批阅奏折。
夜色越来越深了,我瞧着外头渐高的月亮,心里火急如燎。正当我暗自琢磨办法时,卫曜停了手中的笔,以手撑着额角,在书桌上闭目小憩。殿内没有了翻阅奏折之声,红烛跳动着映着卫曜安静的脸庞,令我一阵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我按紧心口,滑下软榻走到卫曜身旁,轻声唤道:“卫曜,你睡着了?”
卫曜没有回应,长长的眼睫毛轻颤着,在脸庞上投下柔和的烛光。睡着了的卫曜没有那种或妖孽或威严的气息,而是格外安静的面容,嘴角微微撅起,像是天真的男孩子。
或许今夜,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睡颜。我暗自想着,解下辰妃的水蓝色宫装,动作温柔地为他披上。卫曜轻微地动了动,握住了我正为他披衣的手。
“阿墨……”卫曜仍旧熟睡着,在梦里唤着我。
我的心颤了颤,咬紧红唇,小心地抽回了手,转身就欲离去。可睡梦中的卫曜抓住了我转身而过的裙摆,呢喃道:“别走……”
我顿了顿身形,手下扯住裙摆从他手中滑落,轻步离开。
摘星殿外的月亮高悬,我匆匆地出了殿苑,就着皎洁的月色,环顾四周认路。幸而在近日查看各殿时暗自记下地形,我很快就走上了去往飞柳园的宫中小道,一路上避过了巡逻的侍卫。这飞柳园极为偏僻,周围也没有侍卫巡逻,我躲在一棵柳树后,向湖中的小亭看去。
这里是太掖湖的一角,此刻月色流泻下来,水波浩渺,湖中的烟波亭仿若月下美人,独望月色。但烟波亭内空无一人,甚至相连的长廊都没有人迹。我不禁心情下沉,是错过了约定的时间吗?我谨慎地查看了四周,沿着长廊走上了烟波亭。站在亭中环顾湖边,依然不见任何人,我的心彻底沉到了湖底。
“风侍卫,今夜飞柳园已巡逻过了,你怎么又回来了?”湖边突然响起侍卫的交谈声。
一个男子清润平和的声音答道:“你我守卫皇宫,谨慎些未尝不好。”
风侍卫……?我的心立即浮了上来,提步从烟波亭走下,向声音的来处而去。
“什么人?!”那边侍卫警觉地向这边看来。
我从柳树后见出声来,见着两个的皇宫侍卫,皆穿着暗红黑底衣,方才警觉的那人正手握剑鞘地盯住了我。另一个男子清澈的目光落在我的额头上,对我单膝跪地道:“参见辰妃娘娘。”执剑的侍卫醒悟过来,也跟着他跪地叩拜。
我仔细审视着那男子,容貌很是平凡,眼眸是温和的褐色,不禁问道:“你叫什么?”
那男子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平和地道:“在下风世安。”
我默念着他的名字,心中黯然。他的声音,他的眼神,都觉得是如此地熟悉,但分明是个我从未见过的人。或许是那一声“风侍卫”,让我想起了化风而去的风涯……我收起心头的悲伤,淡淡道:“本宫只是随意走走,你们下去吧。”
两个侍卫纷纷起身,向我恭敬拱手后退了下去。柳树掩映的小道上传来那握剑侍卫的小声嘀咕:“我可是头一次这么近地见到辰妃娘娘,差点看傻了!哥们,你可比我镇定多了……”
我有些愣地听到那侍卫的话,抚上我的额头,原来我额上还戴着海蓝之珠。怪不得方才那名叫风世安的侍卫能这么快认出我,我心下叹息,提步往回走去。
一路上我思前想后,或许是我弄错了,如果云逸之要派人传信,怎么会是周慧瑛的贴身宫女?但无论如何,我必须尽快赶回去,若是卫曜醒来发现我不在,事情可就闹大了!
我越走越急,匆忙进了摘星殿,却是在殿门外顿住了步子。
摘星殿内灯火通明,卫曜独自站在殿中央,披着我的水蓝色宫装,神色寂寥地望着空荡荡的殿内。红烛摇曳着照映他的身影,温暖的火光却是透着无限的凄凉。他像是感应到我的归来,倏地抬起落寞的桃花眼,看向我的瞬间迸发出喜悦!
卫曜疾步走出殿外,把我紧紧地拥入怀里,轻颤着道:“你去了哪里?”
我在他的怀里垂下杏眸,低声道:“见着外头月色正好,就出去走走。”
“阿墨……”卫曜深情地唤着我,埋在我的发间亲吻着我的头发,温柔地道:“以后若是想去散心,朕陪你去。”
我低垂着杏眸,不再说话。卫曜将水蓝色宫装给我披上,牵着我回到了摘星殿内。我望着摞满奏折的书桌,轻声道:“夜色深了,我们睡吧,明日还要早朝。”
我微微撇过脸,躲过卫曜深情的目光,轻轻抽出他的手。殿内点燃着红烛,我轻步走到红烛边,抬起手来遮住火光,就要吹灭红烛。
“何时共剪西窗梦,夜阑轻拨花灯弄。”卫曜搂住了我的腰,在我耳边幸福地低笑道:“我终于等到了。”
我发愣地看着眼前跳动的红烛,记起曾经在天下江山第一楼上,卫曜念的就是这一句诗,他还说在等一位绝世奇女子,非卿不娶王妃。在我愣神的时刻,卫曜吻上我的侧脸,搂在腰间的手轻扯开腰带……
我回过神来,手中推拒着他。卫曜停住了动作,化为轻轻地拥抱,在我泛起红晕的耳边低笑道:“你的心已经爱上了我,我会等到你愿意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