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处置船主和伙计的方式,也让孟剑卿有些意外。总共十六人,被丢在一个小得只能称之为礁石的岛上,留下了三天的清水和干粮,让他们自生自灭。孟剑卿原以为他们会将这些人沉入大海。媚红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脸上稍纵即逝的错愕。她有意让孟剑卿以为自己要杀了这些人灭口。但是试探的结果一出来她便觉得莫名的后悔与烦躁,她低估了孟剑卿的冷血和狠辣。
海船在夜色中继续向南驶去。操船的水手,显然很熟悉这一片海域,毫不犹豫地选定了方向,在黑暗中穿过一片片礁丛和急流暗涡。孟剑卿的心中生了疑虑:“他们怎么会熟悉这一片海域?”这一片海域,原来曾是方国珍兄弟纵横的地盘,可与陈友谅毫无干系。
媚红的脸孔在夜色中如一颗闪亮的珍珠:“我母亲姓方,我带来的这些人中有方国珍的旧属。”她的双颊绯红,眼神清亮,心中的紧张与兴奋,溢于言表。孟剑卿暗吸了一口气,也许前方还有更让他吃惊的等着他。
媚红忽然转过话题:“我一直没有问你,你究竟掀了沈和尚什么老底,才会让自己落到这样的处境?”
孟剑卿反问:“你们对沈大人又知道多少?”
媚红皱皱眉:“不就是他做过和尚吗?”孟剑卿的心中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他该不该说出来?媚红是不是还在怀疑他为什么会被置于如此境地?也许,只有在那一个风紧浪高、生死一线的瞬间,她对他才是没有丝毫怀疑的。一念及此,孟剑卿迅速下了决断。
他低声说道:“沈大人的原名是沈白,萧山人氏。”
媚红呆了一会儿,才轻声惊呼起来:“原来是他!”萧山沈氏,也算一方望族,不料一夜之间,毁于一场大火,若非一个小儿子沈白已经出了家,那就是满门灭绝了。乡间传言道,沈家是伤了阴德,才会招来这样的报应。至于如何伤了阴德,乡野间各种传说都有,钱塘江上的往来人,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一点儿。
媚红转念又道:“那种乱糟糟的世道,和尚生个把私生女儿,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但是见孟剑卿的神色有异,媚红心念一动,“你是说,那场大火与沈白有关?”
孟剑卿道:“放火的不是他,是沈家四太爷的一个小妾,沈姑娘的母亲。”
媚红呆了一呆,脑中转过弯来,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地道:“沈和尚的女人,当真是非比寻常!难怪得要将女儿带到小西天去养,她若不躲在那个地方,只怕早已被人杀掉了!”沈白与他那个名分上的叔祖母之间的事情,究竟是在他出家之前还是出家之后呢?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历,才会有这样的决断和手段?沈光礼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去找她,是不是因为他终于知道了沈家那场大火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的遭遇,才会让那个女人放了这么一场疯狂的大火?媚红冥想着那个女人的模样,不觉恍惚起来。
孟剑卿冷冷地又说了句:“不过,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秘密。”媚红悚然一惊,孟剑卿道,“最可怕的秘密是,无论是沈姑娘的母亲,还是沈大人,都没有办法知道,沈姑娘究竟是他的女儿,他的妹妹,他的姑姑,还是他的侄女。”如果沈光礼知道了这话,只怕他有十个头都不够砍。
静了许久,媚红轻叹一声:“难怪那位沈姑娘不明不白地住在沈光礼那儿,含含糊糊地总不正式认亲。”她又转向孟剑卿,低笑道,“如果沈光礼知道你说了些什么,只怕你有十个头都不够砍的。”孟剑卿心中想的,几乎被媚红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孟剑卿不觉怔了一怔。
晨光渐渐明亮,前方的岛屿,轮廓也渐渐清晰。岛上树木葱茏,即使在这严冬季节,也绿得发亮。因为树木笼罩,直至驶近,孟剑卿才发觉这岛上的山势极是陡峭。近岸处礁石嶙峋,海船无法靠近,只能靠着一方巨礁泊了下来。
一艘小船放了下去。媚红轻声说道:“这艘小船,会带你去岛上。十四和十七看船,延福伯会给你带路找到那个地方。瑞安六人只管运货。别的东西,你交给他们,但是有一个上了锁的红檀木小梳妆台,你一定要亲手带回来给我,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孟剑卿已然明白媚红要做什么。当年方国珍兄弟啸聚一方,自己也知道没有称霸天下的力量,便将搜刮的财宝都装在海船之上,随时准备逃往南洋。却不料洪武帝大兵临境之际,留守海船的部下撇下他率先逃走了。明军追击,船队被打散,想必藏在那座小岛上的,便是其中一部分财宝,媚红的母亲,便是知情人。究竟有多大的数目,才会让媚红也会这样处心积虑地算计?她又打算拿它们派什么用场?
小船驶进一条河道,河水湍急,他们又是逆流而上,直到日上东山,方才停泊在延福伯指点的一个小湾处,留下十四和十七看船,另外八人登上了小岛。
延福伯走得很迟疑,时不时停下来四处张望,似乎对路途并无足够把握。他黑瘦苍老的脸上,写着万千感慨。山路崎岖,许多地方根本就没有路,他们从乱石和老藤中穿过,荆棘丛生,挂破了他们的衣服,手上脸上被划出一道道浅浅血痕。
近午时分,他们才找到其实离河岸并不远的那一道隐藏在密密竹林中的小小瀑布。延福伯率先钻入了瀑布之后,孟剑卿紧跟进去,瑞安六人就守在小水潭边,不过小半个时辰,孟剑卿与延福伯已找到山洞深处堆放的铁箱,孟剑卿点检数目,铁箱共有六十四口,很显然那艘小船一趟是运不完的,延福伯的意思是,先全部搬到河边,再一趟趟运上海船;孟剑卿却以为,这一来一回,费时不少,只怕夜长梦多,于是议定,分出两人伐竹,十四和十七就近在岸边做竹筏,力求一次运完。饶是大家尽力赶工,也直到冬日西斜时分,才能够装载好铁箱,由小船在前,领着六张竹筏,顺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