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夜晚过去,白昼来临却是雨天。
赶路的人们都躲了起来,唯独我行走在通往长途汽车站的大街上。
宁波到绍兴的路是平坦的,几乎没有什么颠簸。
我仿佛是一个游走的精灵,从中巴上走下来,再走进这座美丽古典似城堡的城市。
独有韵味的江南评弹,在小桥、流水和人家组成的画卷中余音袅袅,乡野商贩的吆喝声依然清晰响亮。我的老师,一位年近花甲的慈祥女子,已满脸笑意来到我的面前。看到我的第一眼,她便奇怪地问:“丫头,你怎么憔悴成这副模样?”
“看上去像灾区来的,对吗?我还真的逃难来了。”
“怎么,遇到烦心事了?”她牵住我的手说,“先跟我回家去。”
她的家是典型的江南民居,门前不远是一座小桥,窗外是汩汩声响的流水。她说房子原是女儿和女婿居住的,如今他们都搬迁去上海了。她受不了上海的喧嚣,自己要求留了下来……
哦,又是上海,一个让我身心牵挂不舍的地方。
一开始计划来绍兴的时候,真的好想从此与所有的人决绝,包括陆海波。可是,离开宁波前的那个夜晚,已经很晚了,我突然接到陆海波的电话,我疲惫不堪的声音让他心急如焚。他连声问:“梅,你是不是病了?”
我说:“没有。”
“那为何有气无力的?晚饭吃了吗?”
“你不要担心我,我很好。”
他却说:“我白天去了上海火车站,从上海到宁波只要两个多小时……”
“你不要来,海波。”我一着急竟然忘记了心中计划好的决绝,语气急速地说,“我明天就离开宁波。”
“你准备去哪儿?告诉我,梅,你必须告诉我,不要让我担惊受怕。”
“哦,去绍兴,我的一个老师那里,你放心……”
也许是我们的缘分未尽,也许是陆海波太执著,也许是我心里根本就舍不得,我们的缠绵和疼痛,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家出走而结束,反而更为缠绵、牵挂和担忧。这样一份感情,伤了无辜的我,也害了无辜的陆海波。
因为我的到来,老师平白增添了许多忙碌。等她闲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饭过后的静夜。她像一位慈爱的母亲,陪在我的床前,听我诉说了所有的是非和前因后果。在得知我依然在病中时,她的脸上立刻布满疼惜和温怒。
她说:“一切都放下来,先养好身体再说。等你愿意的时候,我会陪你向你的父母解释。”
我终于有了一个安定的居所,而且远离痛苦和威逼。我的笑容里有了山桃花的清香和灿烂。陆海波依然有电话来,但话语不再那么焦虑和担忧。
可是,就在我到达绍兴的第二天晚上,约莫临近子夜,我突然鼻血流淌不止。先是殷红了枕巾,接着殷红了被子。老师一路跑着叫来当街值班的医生,连续打了三针红色针剂,总算止住了。可是那位医生诊断的结果,却让我的老师面如土色。医生说:“三个小时后,如果仍然流血不止,就提早给她准备……”
医生的脚步刚迈出房门,老师转身一把抱住我问:“孩子,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没事的,真的没事,三个小时以后肯定不会……”我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仿佛看见了生命的尽头。
老师毕竟是有了年岁的人,她一定看出了我眼里的绝望和不舍,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她便给我宁城的家人挂了电话。
不知道家人几点钟赶到,也许……今后可能永远都没有也许了,人真的要离去的时候,心里却是空空的。
我做了最坏的打算,甚至写了一封书信留给赶来的家人。
可是唯一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是,不知道该如何和陆海波诀别?我不可以再对他说生死别离,更不可以说未来和希望,唯有说厌倦了,厌倦了对他的爱和感情。
可是他会相信吗?昨天还是缠绵不尽的情谊和守候,今天突然厌倦得再也不想知道他的消息,这不符合常理哦。那么,怎样的话语才符合常理呢?思索了再思索,最后发短信给他,只说心里突然有了厌倦的感觉,想冷静地思考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到底有多长,谁也不可以追究的哦。
陆海波满心的爱和牵挂,却换来我厌倦的心和厌倦的语言,他自然是生气的。不过,这样的诀别没有太大的伤害,至少眼前没有太大的伤害。
很短的时间,我感觉时间尤其短暂,哥哥便陪同父母赶来了,同来的还有高明远。
几天不见,父母清瘦苍老了许多。看到我父母便抓住不放,语无伦次。而哥哥却沉默得像一块石头。高明远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但他对我说话的声音却是颤抖的:“梅子,如果你想要我高明远的命,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不要再作践自己的身体了,好不好?”
我沉默。
他接着改口说:“先把药吃了,然后再说话。”
因为父母的缘故,我不敢再拒绝。在我吃药时,高明远生气地向父母解释,梅子流鼻血的原因就是由于没有及时服药造成的,在伦敦的时候他就咨询过医生……
老师突然打断他的话问:“服完药就没事了?”
高明远肯定地说:“没事了。”
“那个该死的……”老师开口骂起当街那位值班医生。
我不是有意疏忽,更不是故意不带药出门,而是我压根就没考虑到。
父母的责怪里带着心疼,高明远却毫不客气地对父亲说:“爸,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给梅子立规矩。不然,早晚有一天,她非得把自己的小命折腾掉不可。”
我竟笑了,问他:“是什么规矩呢?会像对待乡下受气女子一般,对我动粗吗?哦,差一点忘记了,我还是你名誉上的妻子呢。”
高明远无奈地摇头说:“梅子,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好办,”我说,“立刻解除婚约。”
高明远没答话,转身走了出去。
父亲却在一旁低声说:“就算要解除婚约,也要回到家再说,你在这里逼他也没有用。”
“我已经不再相信了。”
我的话也许伤害了一位父亲的自尊,于是他立刻改用责怪的口气说:“你走这几天,你可知道家人是怎么过来的?”
因为父亲提高了嗓音,已经出了门的高明远又折身走回来,阻止父亲说:“爸,先让梅子休息一会,然后赶快带她回宁城,还有一样药忘记带了。”
“不解除婚约,我不回宁城。”
“……”
因为我的任性和坚持,再加上天气炎热,一直拖延到夜幕再次降临,高明远才让司机启动车子返程。哥哥因为紧急公务提前几个小时先走了,他把我和父母都托付给了高明远。
可是,车子还没驶进江苏地界,高明远要求司机把警灯放上车顶,那样速度可以更快些。我却伏在母亲身上抬不起头来,鼻血似雨滴般滴落在母亲身上……
“小梅!小梅……”
母亲的呼唤让高明远翻过座位从母亲手里接过我,鲜血瞬间染红了他衣衫,他方寸不乱地拿药,拿矿泉水,再用纸巾帮我擦拭。我浑身没有一丝力气,甚至软弱得抬不起手来。
“梅子,你给我坚持住,心里把什么都放下……我同意解除婚约……”
我无助而难过地望着他眼里的泪水,低声说:“明远哥,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