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这一天终于回了蓬莱殿歇息,念云留心观察了一番,倒未发觉什么异样。()除了那药,陛下时时刻刻随身带着,到了时辰便一定要尽快服用,不然好像就会有很难受的反应。
念云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倘若那药真的需要一直服用下去,而柳泌又不肯说出那药的配方来,也就意味着陛下有一个天大的把柄抓在他手里,甚至往坏了想,也许他会以此来胁迫天子。
而陛下目前还十分信任那柳泌,甚至不大肯让御医来给他诊治了。
次日陛下上朝去了,才走了没多久,四顺便亲自来了蓬莱殿。
这一天并不是四顺向她例行汇报的时间,念云知道他是有要紧的事了,连忙叫进了侧殿。
四顺神色凝重,郑重地跪倒在地上,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手帕,双手捧到念云面前。
念云接过,打开,见里面包着的是一粒朱红色的药丸。
这是六福托他带来的,六福昨儿费了那么大的周折,险些送命,就是为了拿到这一颗药丸。
念云想想也就明白了,那柳泌看得紧,平时就算是六福也偷不到药丸。
所以趁着陛下服药的机会,他故意把药瓶跌到地上,然后趁乱偷到了一粒。只是或许他自己也没想到,为这一瓶药丸,陛下会发那么大的火,甚至于亲自弯下腰一粒一粒地把那些药丸给捡回来。
念云当即便吩咐道:“去请梁御医。”
四顺正想告退,念云道:“四顺,你也留下来听听御医的话吧。”
六福昨儿受了伤,还在关禁闭,不方便过来。留下四顺,正是让他代六福看着,并不是她私底下有什么动作。
这几个从东宫带过来的大太监,虽然目前表面上是听命于她,但实际上有一部分人更倾向听命于陛下,比如六福,只有在她和陛下有着共同利益的时候才会完全听从她的吩咐。
而这几个人之间,又颇有些私交。
不多时梁御医来到,念云命人守好了门,才拿出那粒朱红色的小药丸。
药丸样子有些奇怪,在阳光下好似亮闪闪的。梁御医用手掰了掰,很坚硬。
老御医拿了刀过来,用了些力气才切开那药丸,里面的颜色要淡一些,可以看见红色和黄色、黑色、蓝色、白色的粉末混在一起。
梁御医拿出一根银针,小心翼翼地从药丸断面刮了些粉末下来,仔细地看了看,然后,用手指沾了一点点,放在口中品尝。
“丹砂,黄丹,云母,轻粉,寒水石,胆矾。”他十分肯定地说,“里面还加了一些草药炼制。”
“寒食散?”念云微微蹙眉,几年前萧梅忆就给陛下服用过寒食散,里面大概就是那些东西。
念云知道,许多炼丹术士也正是靠着这个来蛊惑帝王,号称能炼制长生不老之药。而历朝历代都有许多的帝王,因为笃信长生不老之术而早早中毒暴毙。
比如秦始皇,比如汉武帝,比如,本朝的太宗皇帝。
“有点类似寒食散的成分,但不一样。”梁御医捋了捋山羊胡子,念云当年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胡子还是花白的,如今已经全白了。他顿了顿,又道:“山参,灵芝,还有几样老夫不敢确定,但有一样,是罂粟。”
“罂粟?”
梁御医点点头,“高宗时期,拂霖国遣使者进献西方的灵丹妙药底也迦,底也迦便是罂粟和几种其他西方草药制成的。与此同时,罂粟种子也被当时的一些阿拉伯商人带到了中原。
这种药草,会开出美丽的花,也可以治疗很多病症,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会让人慢慢地离不开它,一旦停药则痛苦如肝肠寸断,所以,又名断肠草。”
先听见罂粟,她尚不知到底是个什么,但听见断肠草这个名儿,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物了。
“那陛下先前的病……”
梁御医神色凝重,又有些愤然,道:“不是老夫争功,陛下当时已经快要痊愈了,只差三五天的工夫罢了。
而那柳泌的药,一来罂粟确实有些功效,但更重要的却是用大热之药压制了病邪,如今表面上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内里却会慢慢掏空。若是停药,虽然祛除体内的余毒不难,但恐怕还要病上一阵子……”
就等于说,柳泌给自己上了个双重保险,借着病情明显好转而取得陛下信任,而一旦停用了他的药,陛下势必又会以为御医让他再次病倒了。
念云想了想,又问道:“这药,会不会让陛下脾气变得暴躁、喜怒无常?”
梁御医沉默了片刻,“炼制的丹药都会如此。”
虽然证据在此,但此时陛下显然已经不够信任御医们了,哪怕是一直跟着他们、医术最好的梁御医,所以他们说的话,陛下如今也未必就会相信。
可她又怎能放任那柳泌操控陛下?
若是不能让陛下听信他们的劝谏,那便只能以恶制恶,用非常手段来对付非常之事。比如说,设计陷害柳泌,或者,设计直接诛杀。
但到底,伴君如伴虎,就连六福那样跟随了陛下几十年的老奴才,陛下都说出要“打死”的话,不知怎的,念云忽然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她劝得住陛下不再责罚六福,那么如果陛下生了她的气,还有谁劝得住?
待梁御医走了,四顺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吃惊地看向念云:“娘娘,那柳泌怎么办……”
念云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来,将那切成两半的药丸仍旧用帕子包起来收好,“怎么办,现在还能怎么办,你们看着办罢。早晚有一天,必定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晚上李淳又来蓬莱殿的时候,念云便出言试探道:“陛下的龙体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那柳先生,不如就先让他回去罢,长期住在后宫里,总归是有些不好……”
李淳却笑笑道:“有什么不好的,朕如今还要服用他的药,况且,听他说些医理也是极好,甚得朕心。”
一句“甚得朕心”让念云有些语塞,看来这柳泌花言巧语的本事一点也不比前朝的方士小。
李淳又道:“反正朕如今也只在蓬莱殿,有你一人足矣。那柳先生潜心学术耽误了年纪,如今尚未婚娶,若是在宫里看上了哪个宫女,赏与他也无妨。”
这话说得轻巧,但实际上得是多大的恩宠!意思就是,住在后宫有何不可,甚至于和宫女有些首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以把他看上的直接赏给他!
纵观整个大唐,怕是还没有人能得这等待遇。说句不好听的,也就则天皇后武周那一朝,男宠薛怀义玷污了宫女,则天皇后偏袒自己的男宠,不予追究,还把那宫女直接赏与了他。
念云脸色有些不好,道:“陛下,如此做怕是关乎皇家的颜面!况且,那柳先生的药,陛下不觉得有些奇怪么,药效如此神奇,却又必须每日服食不可断了药……”
李淳见她好似不太愉快,脸色也就开始晴转多云,“贵妃的疑心好似太重了些。”
念云沉默了片刻,道:“陛下难道忘了当年萧梅忆给陛下服用的寒食散么,这大明宫中,妾若不多存几分心思,你我便都是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李淳忽然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怒气,最近这段时日,好像身边的都开始同他作对一般,难道她也合着这些人来与他为敌了?他怒道:“朕是,你不是!”
说着竟拂袖而去,直接往紫宸殿去了,晚膳也未用完。
念云想不到他脾气这样大,一时竟有些愣住了,她都还没说几句话呢!
而他,竟对她发了这样大的脾气,只因为她提醒了几句关于柳泌的事,又或者,还是因为她提了萧梅忆?
念云心中有几分郁闷,索性也没有追出去,闷闷地继续在屋里翻了会书,就寝。
她睡不着。
怎么睡得着?她堂堂贵妃,竟叫一个江湖术士给耍得团团转,甚至毫无还手之力!
她掌控着整个大明宫,代陛下上过朝,甚至在朝堂之中都有不小的影响力。面对一个小小的毫无根基、仅凭一条三寸不烂之舌的江湖术士,实力太过悬殊。
也正因为如此,她反倒没了着力点。就好像一个武艺超群的将军,能在千军万马中如过无人之境,偏生会被小小蚊子给叮得满头是包,还毫无还手之力。
想起陛下说他把掉在地上的药丸亲自一粒一粒捡起来,想起陛下说把看上的宫女直接赏给他,念云只觉得屈辱。
就是屈辱,他到底许给了陛下什么样的好处,到底怎样吹得天花乱坠,能让陛下如此信任他,甚至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连皇家的颜面都弃之不顾了?
可她不能放弃,哪怕最后陛下要怪她,要怨她,她也不能放弃。
她不能让陛下受到伤害啊!
无论如何,哪怕是不择手段,她也得设法把那该死的江湖术士从陛下身边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