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丫头,回来了?快让堂兄看看,有没有变瘦?”北宫庭森向她欣慰地微笑。
“堂兄?不想要女儿了?淡如可好?”
“在凝慧门的静室,四肢已有些不听使唤了,你哥哥——做爹的只剩这点能耐了,听清源和芷雯说,‘冰屑花’未必管用,你有把握么?”
北宫千帆吐舌头笑道:“信不过我?”
“信你馊主意最多,这次可不能胡来呀!”
“我要借谷岳风、童师兄、追风和迎风!”
“童舟已在山庄学了岐黄术,前天往天台山去了。”
“那我借顾叔叔好了!童师兄想做什么?”
“童舟打算与俞豪英了结宿怨。他不愿两派厮杀,是以只身前往。”
“你去帮我请谷岳风和顾叔叔,我去叫追风、迎风!”北宫千帆转身便跑。
兰影、兰魂将“冰屑花”汁捧进静室,寂然辞出,留北宫千帆与顾清源、谷岳风、追风、迎风在室中。
梅淡如注视着她,摇头微笑:“我没什么事,不如你休息一夜,明天再来?”
“可我还有事!”她微笑:“超心绝爱,什么都别想,我用‘春眠散’为你催眠。”
“可是……”
“可是你的伤最重要,其他的全是次要!”她自信地与他的目光相接。
“好罢!”他盘膝坐定,让她施“春眠散”。
“追风、迎风,除下他的衣衫,我好施针!”
顾清源点头:“这个方法不错: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足少阳胆经、足少阴肾经,四经**道施针之后,涂了‘清凉膏’,续以‘冰屑花’汁吸除热毒,我与岳风再合力从‘中府’‘极泉’‘阳白’‘俞府’四**输入真气,将余下热毒从针孔中逼出来。”
北宫千帆默默点头,等追风、迎风在梅淡如各**道上涂好“清凉膏”,立刻出手如飞,连刺他的“中府”“尺泽”“列缺”“太渊”“少商”等手太阴肺经**道,滴上“冰屑花”汁,反手一针却戳在自己手心的“劳宫**”上,也涂上花汁,一声不响地将戳破的掌心贴在他各个施针的**位上,以内力吸他的体内热毒。
除顾清源默不作声外,其余三人皆感诧异。
吸毕手太阴肺经热毒,她又施针刺在他手少阴心经的“极泉”“少海”“神门”“少冲”等**,涂了花汁,依法以掌心吸走热毒,然后是足少阳胆经与足少阴肾经。等到四经热毒吸走,她已是挥汗如雨、娇喘不止。
顾清源轻声道:“你口含‘清心丹’埋自已于深雪之中三日,将阴寒之气积聚心头,以此为淡如吸取热毒,知不知道这对自身伤害甚大?你风丫头,真是……唉!”
谷岳风听了更是感动,心道:“我还道北斗已是世所难觅的奇女子,原来还有她。童兄弟果然没有走眼,可惜这个朋友,今天才让我真正了解钦佩!她和北斗,真是难觅其三的性情中人,我有福气,梅公子也很有福气……”
北宫千帆也不否认,只道:“再等半个时辰,有劳谷先生发功于手太阴肺经、手太阴心经的‘中府’‘极泉’二**,有劳顾叔叔从‘阳白’‘俞府’二**逼出淡如的足少阳胆经、足少阴肾经的余毒。追风、迎风再替他穿上衣衫,守护三日,醒后喂服些补气调元的汤药,不出半个月,他必能生龙活虎!”
顾清源道:“你却受损耗元,将会大病一场!”
“总比人家四肢残废无法练功划算罢?”北宫千帆笑道:“半个时辰已过,靠你们了!”
谷、顾开始行动。然后,追风、迎风为梅淡如穿上衣衫,扶他躺下。
北宫千帆长吁一声,起身出了静室。
北宫庭森、叶芷雯已在外守候多时,顾清源出来将北宫千帆的疗伤方法说了,众人大是感慨,再看一眼她的疲倦与憔悴,更是心痛。
叶芷雯一搭她的脉搏,见她摇头,不觉叹息。
迎风则兴致勃勃地道:“五姑娘好高段,莫春秋果然在猜疑之下,掌毙了姜贤忠!”
追风也笑道:“雷章采逃出莫州后,为了自保,让姓莫的无暇顾及自己,竟将自己所知莫春秋的多年罪行,从人证到物证,全托人交上了少林寺,是以不到两个月,武林同道已群起而攻莫春秋,雷章采这条丧家犬也没了影!”
北宫千帆淡淡道:“这倒出乎我的意料。当日只怕莫春秋在暗处偷袭,是以随便想个法子引开他的视线,无法亲赴兖州,实在是他们自作孽,我高估了他们!”
顾清源道:“别再闲聊了,回去休息!”
北宫千帆摇头道:“我猜童师兄会手下留情,放俞豪英一条生路,可是其他武林人物必会痛打落水狗,加以狙杀。无论如何,俞大姐姐只剩这位亲人了,我该替他想条隐遁之策。”
叶芷雯皱眉道:“你的虚弱程度,自己心中必然有数,怎么还想赶去天台山?”
“又不用动手,我自有分寸!”北宫千帆满脸乞求地看一眼叶芷雯,见她无奈地轻叹一声,知道她答应为自己隐瞒了,这才转头道:“追风、迎风,立即替我打点!”
“马上动身?知不知道……”叶芷雯顿了一顿,道:“不等淡如醒来道个别?”
“我知道他不久便会英气勃勃,足够了!”
叶芷雯最后警告了一句:“带上调养的药,不要动手,不要奔波,总之——你好自为之!”
天台山。
童舟冷冷地看着面如死灰的俞豪英,道:“你输了,俞、童、谷三家宿仇从此了结,你解散了贵帮兄弟以后,快快逃命去罢!”
俞豪英哑声道:“为什么你不杀我?”
“恩怨已了、胜败已定,何须以命相抵?”童舟仰天长啸一声,内力充沛,行神如空、行气如虹,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他袖手一立,知道俞豪英已无能为力,忽地朗声道:“两位朋友是哪条道上的,请现身一见!”
南来雷章采,北出北宫千帆。
俞豪英颓然道:“雷先生,你用严公子作盾挡了莫掌门一掌,却来我帮躲藏。莫掌门若追踪而来,你岂非连累我帮数百兄弟?”
北宫千帆听到严子钦已死,心中大痛,向雷章采道:“你确实够狠!可是虎毒尚不食儿,你把自己的亲外孙女弄到哪里去了?”
雷章采森然冷笑道:“东土就算是我的骨肉,她不听我的话,就连一条狗的价值也不如。我女儿不听话,便要让她女儿也不能听她的话!”
北宫千帆听得心寒,切齿道:“你害死发妻,夺走亲外孙女,害我两位丐帮的好哥哥泥足深陷,还在这里自鸣得意?”
雷章采趁她愤怒之际,踢出了“冲天腿”。
“师妹小心!”童舟一声惊呼,见她缓缓抬掌,乃是净贞公主的独门内功“自掘坟墓”,正抵在他足心“涌泉**”上,既知雷章采终究自作自受,便不再担心。
果然,雷章采的足心被他一抵,立刻往地上重重一摔,“哇”地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北宫千帆点头冷笑道:“原来子钦哥哥也没闲着,临死前也偷袭了你一脚,加上莫春秋余震的三成掌力,现在你又自掘坟墓,实在报应!我不杀你,自己找个清静的地方去苛延残喘去罢!”
雷章采知她话既出口,就绝不会痛下杀手,便恨恨地捡了根树枝,撑起来慢慢离去。
北宫千帆一扬手,包袱扔在俞豪英脚下,向他淡淡道:“就这么下山,还不知有多少人会趁机对你下手。这里有一套平民布衫、一张人皮面具和一百两黄金,你解散了贵帮兄弟,戴了面具逃命去罢!”
童舟笑道:“师妹想得真周全!”
“我只是不想俞大姐姐失去惟一的亲人。”
俞豪英拿了包袱便走,再不多言。
“鬼——”雷章采收势不住,一跤摔倒。原来,迎面走来了白珍珠、丘逸生、余东土与严未风。
看着那张明艳的脸,雷章采坐在地上狞笑道:“徐眉,你不听我的话,又不让女儿听我的话,现在,我也让你女儿找不到女儿来听话,哈哈哈!”笑声凄厉,响彻山间。
严未风见他已是穷途末路,不觉皱眉道:“你用我儿子作盾,勾结莫春秋、俞氏兄弟烧毁丘家堡,这一百多条人命暂且不和你算。可是,你怎忍心掳走自己亲外孙女?这样罢,你说出珍珠孙女的下落,我放你自去逃生!”
白珍珠看着余东土的憔悴面庞,默然点头。
“爹,求你告诉我,你的亲外孙女在哪里?”历经两年的奔波寻访,余东土早已肝肠寸断,此刻再也撑不住,双膝一软跪下去,泪如雨出。
丘逸生心中不忍,蹲下去扶她,转头厉声道:“你有今天,全是自作自受,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子孙来承受你的罪孽?”
“徐眉,你终于来索命了!”雷章采神智越来越乱,狂笑道:“你来索命,也找不到你的女儿,哈哈哈,找不到……”
“爹——”余东土撕心裂肺地唤了一声,见雷章采双眼圆睁,已然气绝。不觉也双眼一黑,倒在丘逸生怀里。
北宫千帆在童舟耳边悄声道:“我先走了!”
“你去哪里?”童舟见她倚树而立,面色苍白,似是重病在身。他在巾帼山庄向叶芷雯学了大半年,略通医术,便拉过她的手来把脉。
她一惊,迅速抽回手,疾奔而去。童舟与她并肩跑了一段,四顾无人,才低语:“你怀孕已有两个月了,赶回山庄替淡如疗伤,又大耗元气,刚才再硬接雷章采那一踢——你这样很危险,我送你回山庄!”
她转过身来,星眸粲粲,昂然道:“不许管我!此事你若对第三人说出,我从此绝迹江湖,不见任何人!”
童舟静静地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她摇头,目光渐渐柔和起来,叹道:“两个月前,北斗陪我从兖州南下,有一天无意听到她和谷先生私下聊天,才知道这些年……对不起,我是个粗心马虎的疯丫头,配不上你!”
“你已知道?”童舟微微一震,低下了头。
“我宁愿不知道,不致如此负疚……原来,我是这样一个这样不敢承担责任的人!”说完这句,她已在十几丈之外。等到童舟惊觉抬头时,已追赶不及,眼睁睁地瞧着她消失在夕阳之中。
“何谓‘远、近、轻、重’?”
“远者,远招贤士;近者,近去佞臣;轻者,轻赋万民;重者,重赏三军!”
“何谓‘虚’,何谓‘空’?”
“轩冕浮云绝尘念,三峰长乞睡千年!”
“扶摇子,真隐逸高人、风流名士!”
“临风居士,虽有慧根,却惜之偏执,直尘世情种耳!”
北宫千帆与陈抟相对大笑。
“丁少微已入朝,下一个自然会召你扶摇子。真人若是拒绝,赵炅可能容你?”
“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
北宫千帆再出黑子,淡淡道:“世传‘烛影斧声’弑兄篡位之谣言,即便是讹传,也足见赵炅觊觎龙椅久矣,路人皆知。若赵炅一意强留,真人何去何从?”
“有意求仙到洞门!”陈抟下一白子,微笑道:“另觅他处隐居便是。若辽主要居士献图,尔待何如?”
“我的身份,和莫春秋之于高勋、女里有何区别?一样是为人爪牙罢了!”
“如今居士已是逍遥宫新任左护法,果然稳重了!”见北宫千帆不答,陈抟又道:“新任的南郭宫主很需要你的协助!江南既取,吴越自是囊中之物,巾帼山庄北迁于千山,乃是明智之举。而凝慧门捧剑金童承衣钵,丐帮又得庄帮主与严副帮主掌握大局,逍遥宫有饮雷轩主这位宫主和东诸葛这位右护法,皆非逞凶之徒,江湖中想必能安定很久!左护法你为何不去见见他们?”
“再过半月,我去终南山见他们便是!”
“九州门弟子众多,此番莫春秋所为被雷章采全数揭发,必然引发腥风血雨。但愿终南山上,能由莫春秋一人了结旧怨,减少许多杀戮,那就好了!上个月慨善大师上华山来拜访贫道,然后去了嵩山。”
“当年关东四友仅存其一的董开山——慨善大师?他有什么事找真人吗?”
“正是……”
六月初六,终南山的黄昏。
北宫庭森静静地道:“莫春秋,你若还有点人性,就不要连累贵派弟子,解散他们之后,你我再决胜负,以免他们因你而被同道殂杀。”
莫春秋淡淡道:“九州门的事不用你管!”
北宫千帆冷笑道:“我高丽的李均已下狱,卫靖被贬为庶人,辽国耶律贤已同敌烈部议和。半个月前,已查到女里私藏铠甲五百于内库,追查当年魏王萧思温遇害,高勋、女里皆有参与,现赐女里自尽,流放的高勋已在铜州伏诛,其产业尽赐萧家。而你九州门,耶律璟在位时,的确曾风光不尽,此后先搭上新君的二位宠臣,又勾结敌烈部与高丽叛臣,再联络江湖门派,遍施小惠,经营半生,到头却是一场空。如今九州门被全数驱逐出辽国国境,你又打算拿什么来邀功、投靠宋廷呢?爹,你尽管放手一搏罢!”
斐慧婉与旷雪萍相对一皱眉,面带隐忧。
梅淡如在北宫千帆身边低语:“他们的武功半斤八两,交起手来必然两败俱伤,别怂恿!”
“堂兄爹不会输!”她直视着莫春秋,在北宫庭森身边耳语了一阵。北宫庭森只是微微一笑,叹道:“小鬼!”
莫春秋早已领教过她的诡计多端,不知她又出了什么馊点子,心中疑惑,不觉皱眉。
莺狂应有恨,蝶舞已无多。
正午,两个人相对肃立。
八个时辰过去了,所有人都在观望。
北宫庭森疲惫起来,他几乎耗尽了元气。
莫春秋则开始起了一种奇怪的变化:只不过半个时辰,他的头发就从发梢微白成了满鬓堆霜,眼角额头从光滑变得鱼纹遍布。
斐慧婉奇道:“风丫头,你对庭森说了什么妙计?”
“我不过告诉他,他若败了,我会放火烧他屁股——而已!”北宫千帆朗声笑道:“扶摇子告诉我,一个至阳至刚的男子,贪功躁进将玄门正宗的内功反过来练,已是危险。何况智瑞师姐被罂粟扰乱神智以后,使出来让他偷学的武功之一,乃是智瑞师姐早年行走江湖做女侠时,第一位女师父教给师姐的,是一种会让人经脉逆行、却加速练功进程的邪门心法。是以练过这种心法后,练其他武功皆是事半功倍。可是,倘若元气耗到极致之时,就会使人于瞬间衰老而亡。那位女前辈不但是智瑞师姐的师父,也是董开山——慨善大师的师娘,他们师姐弟是亲眼看着这位女前辈衰亡的,据说情形十分恐怖。今天我们又见到了。”
顾清源这才笑道:“不错,我听说这种邪门心法若致自伤,必于正午发作,血脉贲张、经脉乱窜,苦不堪言。你倒会卖关子。”
“所以,爹虽虚弱,却留了一命,自然是我们赢了。我的恐吓**看来还挺管用呢!”
莫春秋倚树而立,喉头“嗬嗬”作响,叶芷雯、齐韵冰心中皆感不忍,都低下了头。
顾清源与斐慧婉走上去,搀住了北宫庭森。
“我想知道,”莫春秋嘶声道:“净贞公主留下来的,究竟是两幅什么图?”
“好,我告诉你!”北宫千帆在他耳边笑道:“一幅是关中各州府的地形图,乃是行军之宝;一幅是关中的水脉分布图,乃治国之宝。我岂会让你拿去献于耶律贤,以此进兵中原?你或许会成为他既往不咎的新宠,可是一旦打起仗来,又不知道会有多少汉、辽平民遭殃,而你则又找了一个更大的靠山,岂不糟糕?水脉分布图,我已相赠扶摇子,赵炅若召他入朝,大可以此防身、图赠宋廷,以防水灾。这些年黄河大名决堤,荧泽、顿丘决口,凭此图导河、引渠,天灾必能减少。此乃前朝虬髯侠张仲坚的宝物,未遇高士,轻易不敢交托。另一幅地形图在哪里,请恕我不能奉告!”
莫春秋缓缓拍出一掌,正中她肩头,却连半分劲力也使不出来。
北宫千帆淡淡道:“你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还如何偷袭于我?”
顾清源朗声道:“别理他了,我们走!”
“叶公侠是你亲儿子!”莫春秋嘶声一嚷,顾清源微怔之下,回过头来看他。
叶芷雯抬头仰天,面色苍白。
“新婚不过三天,你就对自己青梅竹马的新娘说,自己已移情于徐眉,迫得芷雯羞愤之下弃家出走。本来她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若不是发现自己薄倖的丈夫让她怀了孕,使她前途无望、回头无岸,你道她为何会自尽?”
叶公侠呆了,狐疑地看着“姑姑”。
“芷雯的兄长确是英年早逝,可你们见过叶夫人吗?没有叶夫人,哪来这小子?没这小子,岂会让我歪打正着地趁虚而入,照料当年万念俱灰的芷雯、学得制药之术?”
“莫春秋,你听好!”顾清源深深看一眼叶芷雯与叶公侠,郑重地道:“自听说有公侠这孩子起,我就心里有数了。芷雯不说,我也自知没有资格过问。现在我儿子与我徒儿夫妻和睦,他认不认我都不重要,我已很满足、很欣慰。你想激怒我一掌打死你么?我不想玷污双手,芷雯是个善良、念旧的好女人,她更不会!”
“可惜你妻子怀了你儿子,心里却想着我!”莫春秋挤出最后一丝笑容。
叶芷雯略一定神,点头道:“当年你照料我们孤儿寡母,从无半分其他企图,我曾将你视为最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的男儿,心中钦叹思慕,甚至暗叹冰儿舍你而嫁义德,没有眼光。不错,我的确曾经思慕过你,羡慕过冰儿。可是现在,我对你只剩下可怜同情,到了今天,连一个为你流泪的女子也没有,实在可悲。雷章采,至少还有东土为他流泪,而你呢?”
“原来他心里早已有数,而冰儿和你……”莫春秋一脸失望、满心惆怅,睁大了双眼,果然连喘息的力气也没有,倚着那棵树,就这样,寂寞、凄凉、苍老地,衰亡了。
九州门的弟子,已悄悄散去。
其余人静立无言,不知是思索还是凭吊。
客北斗忽道:“咦,五姑娘不见了!”
北宫千帆也已趁乱而去,她有些不对劲了。
七夕深夜,汴京。
连徐铉也告辞了,只剩乐妓在那里弹琴。
夜深人静,临风怎么还不来?李煜百无聊赖地听那乐妓唱着自己刚填的一阕《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一指案上的金锭,道:“好,不必唱了,这是赏你的,退下罢!”心中暗道:“莫非临风不想见到其他人?”
岂知那乐妓头也不抬,玉腕轻舒,又唱道:
“白云苍狗斯须了,
富贵何曾少?
欲凭酒色诵西风,
哪料国亡家破弄吟中。
萧条异代君犹在,
只是江山改。
若能一醉解千愁,
枉教古今贤圣砥中流!”
答的,也是一阕《虞美人》。
李煜一呆,失笑道:“风丫头,这次不扮老虎,却扮起乐妓来了?”
那乐妓掏出方绢在脸上一抹,果然是北宫千帆。露出面目,她即笑道:“我穿着黑色衣裙进来献艺,正是向你暗示。岂知你又是填词,又对旧臣洒泪忏悔,不快些打发了人走,当心言多必失,招惹横祸!”
李煜叹道:“十八年了,你依然这般花招百出!噢,对了,你的孩子是男是女?三天前淡如前来与我叙旧,见他似乎一无所知,难道孩子不是他的?——对不起,我无意污辱!”
北宫千帆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去年中秋你来看我,桌上那碟酸梅被你吃了大半,再见你体态微丰,我就心里有数了。因为娥英在场,问多了怕你难堪。孩子是不是淡如的?”
“你没向淡如饶舌罢?”
“三天前他来看我,他不说,我岂敢问?不过我将《风云夜》那幅画送他了,是我亲手以小回鸾织锦装裱的。想要画,你找他好了!”
“什么,我的诗,你的画,送他做什么?”
“我想,你们之间又何必分彼此呢?”
“你真多事,比我还多事!”
“那个孩子……”
“我赶到西域去生产,是个儿子,送给一对因我当年疏忽而致膝下无子的朋友了,我欠他们夫妇一个孩子嘛。这个儿子一生下来,就一幅嬉皮笑脸的死相,毫无半分收敛从容——你若对别人提及此事,我就和你绝交!”
“那么说,真是淡如的骨肉了。你不告诉他,对他很不公平的!”
北宫千帆掉开头不予置答,只笑道:“情种的芽叶好美!”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他低语:“我已另取了名字。这颗情种,开花以后,名曰‘天长地久’,等到结果,再名曰‘此恨绵绵’!”
“取得好!”她痴痴地瞧着芽叶道:“《古卉谱》载,情种开花结果,三百年实成之夜,第一对见到此物的爱侣,可庇佑他们长相厮守、携手白头,却不知是真是假。”
李煜固执地道:“一定是真的!诗香氤氲、墨气芬芳,再浇以烈酒之醇馥,续以风沙侵之、寒霜袭之,如此坚如石贵如金之情,怎能不千帆过尽、誓守今生?”
北宫千帆也点头道:“虽然等不到三百年,可我也相信是真的!”
李煜心中暗道:“我告诉淡如,临风子夜之后会来看我,让他去‘津然酒馆’等她,看来他们没碰上。”心念一动,忽笑道:“我还道你会去‘津然酒馆’替我带坛汾酒回来,再请史御厨为我做些天喜饼呢!”
“呀,竟然忘了!”她一拍脑门,笑道:“快天亮了,我现在去会不会太晚——太早?”
李煜故意一板脸,道:“这我就不管啦!”
“买了汾酒,再请史大厨亲自动手,恐怕两个时辰才回得来。”她向他一揖,歉然笑道:“义兄息怒,小妹这就去也!”纤腰一拧,跃出窗去。
“但愿这对冤家碰得上,痛快打一场都是好的,免得空耗光阴!”李煜见她风风火火的身影已跃过墙头,不觉泛起一丝酸涩。
“齐王到!”有人在外叩门禀告。
“赵廷美这时候来此何为?”李煜回过神来,心中大是诧异。
“从嘉说七夕子夜过后,她一定会来,果然不错。”梅淡如见她托着一坛汾酒,提着一只食盒,心中暗自好笑:“她还知道带点心!”
北宫千帆一路小跑,竟不知身后有人。
“从嘉哥哥,我买了——从嘉!”她奔进去,只见李煜身躯弯曲成弓状倒在地上,面如金纸、表情痛苦,身边搁着一个空壶。拿起来一嗅,她脱口道:“牵机药酒!你喝了一整壶?”
李煜满头汗水,微微点头。
北宫千帆抱他坐起来,以掌抵住他背心,急急地将真气输入,保他一丝微弱的气息,又伸手入怀,取“兰慧露”灌入他口中。
李煜勉强咽了小半瓶解毒药,摇头苦笑道:“我喝下牵机药酒已过一个时辰,‘兰慧露’也救不了我,趁着还有这口气,我有事相托!”
北宫千帆心如刀绞,拼命点头。
“情种旁有一本小册子,乃我生平之作,算不上杰作,亡国之音而已。然而汇编成集,亦是心血,你务必想办法替我传世!”
北宫千帆默默点头,不敢打岔。
“至于这情种,也交托给你传世,待此物开花结果后,能保佑有情人厮守白头——原来,种情的虽是我,能够守情而无悔的,终究是你。我真的很羡慕,不,是嫉妒淡如,因为最终你心里欣赏选择的人,是他!”
梅淡如一路默默跟去,不知道是否冒昧打扰了他们,手未及推门,忽听李煜在门内问道:“临风,你喜欢过我吗?我们已相交十八年了,唉,竟然恍如昨日一般,往事历历在目!”
梅淡如心头一震,放下手不再推门,想听她的回答。他并不知道,门内的李煜已是弥留之人,只屏了呼吸,听她的回答。
北宫千帆握着李煜越来越冷的手,心一横,脱口道:“以你的倜傥风流、盖世才华,我怎会不动心?可惜,你却没有在意过我!”
“我在意过!这件事,其实娥皇心里有数!”他倚在她怀中微笑:“娥英吃醋,收买江湖人物来对付你,是因为有一次我醉后失态,拉着她,口中却叫着娥皇和临风。只不过,我先是得知你已有婚约,后来又听到你和淡如……我知道你欣赏专情的人,我若说出心意,必为你所鄙视。”
“怎么会,你始终是我的从嘉呀!”她轻轻一笑,让他枕在自己腿上,低语道:“我弹琴给你听,娥皇姐姐的《霓裳羽衣曲》,好不好?”
玉楼瑶殿秦娥舞,狼藉落花阑珊酒——北宫千帆颤抖着手,开始拨弦:画堂月影、清歌舞凤、霓裳飘羽、琼窗梦残……
原来如此!——刹那间,梅淡如百感交集,屏住呼吸连退数步,飞身跃过墙头。
北宫千帆近年来奔波辛劳,分娩后又大伤元气、听力不济,竟不知门外有人来而复去。
一道暖暖的液体,忽从她左眼流了出来。
李煜枕在她腿上,半倚在她怀中,抬起头来,忽地惊呼一声:“泣血!”然后,闭目而去。
北宫千帆一阵歉疚,忽又心如明镜,恍然道:“我平素嬉皮笑脸说惯了玩笑,是以对从嘉能够说谎安慰,见了淡如,却羞于表白真情。巧言令色如我尚且这样,又怎能怪淡如不示心意?原来,我和淡如,骨子里如出一辙,乃是同一类人物!从嘉,我不想骗你,对不起!如果说诗铭哥哥是我最初的起点,从嘉义兄应该算我在漂泊中猎奇而访的一个岛了。童师兄呢,或许是我懵懂中邀约同泊的另一只船……可惜,当我真正明白淡如是我的彼岸,又因最初的不堪琐碎、辞而远游了,待到大彻大悟之时,已离这岸太远,没有力气漂回去,也找不到扬帆而归的方向了!”
北宫千帆扶起李煜,将他安放在榻上,整理好他的仪容,让他从容、雍容地安卧在那里,这才转头去搜寻他的遗稿与情种。
“泣血!”一瞥之间,她看见铜镜上的自己,左眼中流出了一行鲜血、挂在颊上。
“不错,我快不行了,千万不能让淡如见到!”她生平从不流泪,这第一次,眼中流出来的,却是血。她自然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趁着最后的日子,我要把情种托付给有心人,愿‘天长地久’、‘此恨绵绵’的三百年时,后人能够得到祝福。嗯,要替从嘉把作品流传于世……还有我的楼兰——淡如,别了,我不能见你最后一面了!”
李煜逝,赠授太师,追封吴王,葬于洛阳北邙山。
是年,小周后不胜悲,亦卒。
钱俶献地,吴越亡。
次年,刘继元降,北汉亡。
五代就此而终,共历七十三年。
赵炅乘灭北汉余威攻辽,围困辽国南京幽州。宋辽两军大战于高梁河,宋军大溃,赵炅受伤,乘驴车南遁。回京后,赵炅怒迁于赵匡胤之子武功郡王德昭,德昭自刎。——距当年赵光义今之赵炅立誓:“共富贵,勿忧!”仅仅三年。
永嘉公主随族入宋后,嫁宋供奉官孙某,幽州之战后被掳。其后于辽国宫中俾隶乐部,辽圣中封之为“芳仪”。
夜凉如水。
一个面目清癯的道士执拂尘而来,含笑道:“前江南国主、钟隐居士,幼探释氏未达,误有所见,今为师子国王,偶思钟山而来。”
梅淡如向他一揖,诧道:“从嘉兄何往?”
李煜微笑道:“异国非所志,烦劳殊清闲。惊涛千万里,无乃见钟山!”吟罢,拂尘一甩,飘然而去。
梅淡如一惊,醒了。
“是了,从嘉想托梦相告,当日临风所言,不过是安慰之语。唉,连从嘉也走了,天大地大,我和临风共有的知己,也越来越少了。对了,我要去找临风!她最重故人之谊,此刻还不知又在哪里断肠摧肝、孑然独醉?”
金秋,西湖。
金飞灵、齐韵冰、旷雪萍、叶芷雯、白珍珠,五人同上一画舫,谈笑风生。
白心礼、顾清源、严未风则在岸上无言地挥手道别,知道留不住她们。
“有缘江湖再见。我们五个,如今重任已卸,要联袂逍遥去啦!”齐韵冰微微一笑,不忘叮嘱石湘云一句:“智德大师如今自顾修心,娘不想打搅他,你最好也不要搅人清修!”
石湘云携着腰腹微丰的南郭守愚,不住地微笑点头。
“我不惯与长辈同游。”万俟传心已然还俗,盈盈一袭白裙,在岸边轻语:“淡如很笨,什么都不对临风说。”
过中州悄声道:“那么我呢?你的意思是说……”
万俟传心静静地道:“我什么都没有说,你想到什么,就算我说了什么。”
过中州默默地注视着她,激动不已,听她续道:“爹娘私奔潜入江湖,我所以为道,乃是想用十年的修行来保佑双亲平安,并无其他意图。岂知,有人说要守着我,反倒让我多等了十年,出家竟长达二十年之久,真是自作自受。”
过中州会心一笑,伸手指着湖上,道:“那边的轻舟,乃是我所备,现在,过某人邀传心姑娘同游胜境,姑娘先请!”
万俟传心再不多言,飘然上了轻舟。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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