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就是这么自暴自弃的想着,洛川却兀自傻笑出声。
可能是被某个笨蛋教导过的原因吧,那些过分恶劣和血腥的记忆在他这里没什么分量。倒是那些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会莫名其妙的傻笑的日常,总是一闭眼就在脑海中翻转。
最初的时候,对骆齐鸢大概就是那种被大英雄救下之后的雏鸟情节吧。不敢靠近,偏偏又喜欢跌跌撞撞的去追逐他高大的身影。
洛启彦在他内心深处划出的渗透着畏惧、厌恶、自怨自艾的条条裂缝,最后变成仅仅一个笑容就足以安抚的古老疤痕。
骆齐鸢和洛川,都姓“lùo”,却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洛川是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不论是有着优良宗师和富丽堂皇建筑的学院、还是幸福和睦羡煞他人的温暖家庭。到那一天为止,他所经历的小半段人生全都是普通百姓无法想象的顺遂。
可是突然有那么一天,猛地告诉他,自己其实跟本不是老爹的孩子,母亲只是一个红杏出墙的混蛋。那个英雄一样向来儒雅又温和的人,突然在他面前展现最疯狂的一面。
真像一场恶劣又取笑的闹剧啊,不是吗?
被囚禁在原本最温暖的地方凌辱,被原本最仰慕的父亲用看垃圾残次品的目光扫视。
从前为之骄傲、努力的聪敏、才华,一夜之间全部被剥离,所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都被贬低的一干二净。
还能怎么样呢?
死不掉啊,只能像个行尸走肉一样的活下去,唯一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就是他人泄愤的工具。
而骆齐鸢则完全相反,一个低廉的酒肆老板娘醉酒后和早已家庭圆满的贵客意外的产物,能有多幸福?
爹不疼、娘不爱,甚至都把他视为耻辱才是真实写照。
从小被嫌弃到大的骆齐鸢却偏偏有个不服输、不认命的霸王性格,会主动给对他故作凶狠、使劲压榨他的老妈干活,也从不会天真无邪的去奢求什么父爱。
他懂事很早,从一开始就靠那灵敏的直觉分清了——总是唠唠叨叨、冷冷淡淡嫌弃他个不停的老妈子才是真真正正的在意他这块从肚子里掉出去的肉的人。
以及每次一来就黑着脸坐在包间里,故作姿态的给他打发“赏钱”的混蛋就是他老爹的事实。
说不受伤也是假的,年少轻狂的时候,名为“父亲”的人就是很多小屁孩心底的英雄和模仿的对象。
每次打完架,面对那些无聊又欠揍的皮猴的问题,骆齐鸢总是暗自伤神,不过很快又在老妈啰嗦的声音里打起精神来。
就这么当着小霸王,一路高歌猛进的去参加锦衣卫培训、最后成功被上边认同,最后甚至被分派任务,回家乡这边组建了一个古氏皇族专属的武林盟分所。
他毫不拘泥的是形态,笔直的灵魂却从不曾压弯。
所以当两个人相遇,毫不相似的灵魂和截然相反的秉性碰撞出来的零星花火,也足以点燃黑暗,给予某人一个无厘头的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骆齐鸢看着大大咧咧,温柔细致的内心和那双伶俐万分的桃花眼,却总是能给予洛川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对他人格上的承认和肯定、一个可以互相取笑也敢交予后背的损友、提供一个他能靠完成任务体现自身价值的机会。
在骆齐鸢的努力之下,洛川在短短两年时间就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喜欢阅读拥有丰富的知识水平、和骆齐鸢一样灵活而出色的头脑、依旧瘦弱却健康有力的体魄。
他答应去做的那个任务就是——
去目前灵韵大陆内最猖狂的魔教走私团体【言既】里面卧底,摸清他们内部具体的职务、犯罪情况之后,同各地候命的武林盟成员联手,打造出一个干净的世界。
在答应任务之初,他就有了那种任务失败、被发现身份后必死的决心。
谁料,想象中穷凶极恶的一群恶劣混人,在接触了解之后也有自己的故事。那是一个个在血泪交加中爬起来,发誓哪怕死后坠入阿鼻地狱也要让世人偿还的崩溃灵魂。
明明心中知道他们是错的,这些事情与“被恶人抢了之后,翻身爬起来也去拦路抢劫无辜少女”有什么区别?
可是,在有些再也无法挽回的事情面前,对于那些为了宣泄悲情的暴力的劝解,就变得那么无奈又无力。
是啊,谁都知道自己的做法有问题。可那又该拿怎样的姿态去面对这个丑恶又凶险的世界?
老百姓们也只能就像是窦娥冤里面的词文一样,对上天抱怨、哀叹不断——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从古至今的冤假错案就没断过、更多的是平头百姓被“钱、权”欺压、奴役的仿若理所应当的现状。
他们能做什么?
手中的力量是那么微弱,呐喊的声音是那么的疯狂刺耳又无力,打不碎的屏障其实永远都在。
只有精神还是自由的,像阿Q一样的精神胜利大法那么多人使的炉火纯青。
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梁祝化蝶、孔雀东南飞里面的死后长相厮守、木兰替父充军后大胜归来……
我们还能守护的,也只有这些了吧。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些宝贵的文化传说中,每一次的政权交叠都满载着民众的一份希望与宽慰。可是,几世而亡的永不止一小国,随之消亡的是信念。
那种相信这个世界必将繁荣昌盛、相信未来会变得更好、相信身边的同伴永不离弃的幼稚念头。
就像孔夫子曾经提出的大同社会一样——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副先人绘出美好的图景至今仍没能实现。
骆齐鸢曾经教他习古文的时候就感慨过,说有时候真不知道我们人类,是不是在生活水平方面不断奋勇向前,精神文化层次却在不断倒退。
说不定,等直接退到“原始人”的那一天,人类这个物种也就开始消亡、甚至沦为珍惜物种。
洛川当时跟本就没听明白,听见这个懒洋洋的躺在他床上监督他背古文的混蛋就这么大言不惭的嘲讽世界,直接就怼了回去:
“你不是人类吗?别一个两个这么杞人忧天好不?灭国战乱的戏文看太多了,还是文言文把你整个人都读迂腐了?明明我们灵韵大陆修真界越来越厉害……”
骆齐鸢的回答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且答非所问:
“是吧,随口说说而已。哪怕每天这个莫名忙碌的世界都要把你压迫的跟行尸走肉一般,也绝不妥协,好好睡个懒觉就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
现在看来,啧,难怪他总是觉得这个家伙的目光总是飘忽不定。似乎在看着他们看着这个世界,他却总能发现他眼底复杂变换的心绪间,永远都抹不掉的绝不妥协。
就和那个幼稚的小屁孩一样的坚持不懈。
就跟动漫人物眼睛里没点好的高光似的,真是,刺眼的光芒啊。
洛川伸个懒腰,进了自己卧房的厕所隔间,把一直藏在胸前的十字架项链握紧。
“周七吗?这里洛三。……”透着兵械嘈杂声响的对接符箓,清晰的把对方熟悉的声线传达过来。
“一线收网成功,迅速准备接下来的……”明明嘴巴就没停过,条理分明的将早就备好的腹稿说出来。
洛川却久违的回到了当初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什么念头也不转的空白状态。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那么顺水推船,魔教三长老他们避了三年,终于等到正道修士们放松戒备、懈怠下来,赶紧把推了大半年的一个大买卖接了下来。
就在明晚,三年里,养在这个暂时的地下城里的小屁孩们,全部都要绑了运到载货船上去。姿容上乘的部分人员,则要看其他单个的特殊名单。
明显感觉到不对劲的几个向来爱黏着洛川的小屁孩,一看见洛川出房间就黏了上来“川哥子?今天秦叔他们怎么了,一个两个都不怎么说话,我去问他还凶我。”
“……”洛川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解释,突然才想起来,这几个爱黏人的小屁孩和地下城大部分女孩,其实并不是拐来的,而是那些重男轻女、孩子生多了又养不活的百姓,直接丢弃在大路中间、或者人山人海的茶楼酒肆里面的。
和林琪那部分被拐来的,对原来美满幸福的家庭生活多有依赖的男孩们不同,她们能活下来、吃上饭、穿上暖和的衣服都多亏了这帮坏蛋。
小屁孩们虽小可是早慧,她们懂事很早,对好人坏人的界定也是非黑即白。在她们眼里秦叔那些话里话外都自称恶霸、混蛋的其实都是别扭的好人。
洛川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是说你们都快被人卖掉换钱了,快醒醒吧!他们真是一群无恶不作的混蛋。
还是,别傻啦,这个修真界从来都不是一个黑白分明的地段。
没有人愿意成为众人所摒弃的大魔头、终极反派,也没人乐意成为不知疲累、活着就要马不停蹄去拯救他人的大仙。
这个世界上最多的还是灰色的存在,若说人之初性本善,他们就是不断成长,就不断在灵魂上添加上各种各样斑斓色彩的普通人。最后混杂的多了,对立的色彩互相混杂就变成了各种各样的灰。
见洛川也不答话,名叫小虾的女孩眼睛里豆大的眼泪珠子连串的冒出来“川子哥!你回答我们啊!你们究竟怎么了?又遇见坏人了吗?我们也想帮忙!”
小虾话里的坏人其实是大半年前,一个小地方的县令偶然发现了这一个满是孩子,一点也不对劲的地下城。
由于这个县衙的来人较少,也没在武林盟或者锦衣卫那边备案。突然被人展开特攻攻进门来的时候不仅秦叔他们,洛川自己都有些懵逼。
问清楚了不是武林盟总部那边下的令之后,洛川就顺从本心帮着他们打跑了这位,打草惊蛇的小县令。
那个时候因为情况突然,所以不仅是秦叔洛川他们动手修理人,这些向来皮猴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子也帮了不小的忙,最后还被夸奖了的,她们也特别自豪的一直记到了今天。
“记住,明天晚上早点睡。是有一批坏人要来,他们还会装出你们熟悉的声音来诱惑你们。死死关住门,无论如何也都不要出来,这就是最棒的乖崽才能做到的事。”
默了半晌,洛川格外郑重的把话交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