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这三年跟着身边的女人在大街上讨饭,听得多看得多,虽然还不识字,但很多东西他都懂了。比如什么是哭,什么是疼,什么是像自己一样得脏,什么是哑了。以及,身边的女人,和自己的关系。
哑巴想到街上的热闹,人们都大声得说着话,彼此之间都显得十分的开心,而每次别人看到自己,眼里都浮现着看到垃圾一般的感觉,哑巴心里很难受,他也想说话,可是他太怕疼了。
他也不想做他们眼中的垃圾。只是,每天回到破庙,即使自己一天能讨要到很多食物,最后到自己肚子里的,也是几天前剩下的黑馒头。刚开始还想要挣扎一番,但立马就会被一群大人拳打脚踢,而那个女人,也是在旁边冷眼相看,毫不怜惜。
一次两次,哑巴便不再挣扎,吃着破庙里乞丐都不吃的食物,碰上乞丐们心情不好还会经常被毒打一番。即使这样,哑巴也不哭不闹,紧紧地闭着嘴,默默的忍受。
毕竟,像那猫一样变成一个浑身是血的肉团,他不愿意。他不想死!
跟着女人走到了破庙的门前,哑巴第一次心里有了仇恨的感觉,他想要毁掉这里,包括此刻拉着他手的女人。
如果毁掉这里,说不定就有好饭吃了。
如果毁掉这里,说不定就不疼了。
如果毁掉这里,说不定就能说话了。
女人放开了手,让哑巴自己去找食物吃,自己揣着今天大把的钱进了破庙。
哑巴看着女人的背影,觉着如果不是那老头发现自己哑了,今天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钱吧?
破庙里,在外面乞讨了一天的乞丐都已经回来了。在地上铺着别人丢掉的破烂毯子,十几块毯子几乎将整个庙里的空间都铺满了,有几个乞丐舒舒服服的躺在那睡觉。还有十个乞丐坐在毯子上,围在一起说着胡话。
中间生了个火盆,火盆左右用几根木棍简单的架起一个烤架,用一根铁丝穿过两只鸡绑到木棍上,架在火盆上烤着,发出沁人的香气。
这时女人低着头走了进来,眼尖的人一眼看到了她怀里鼓鼓的一团。
“给我站住!”其中一个乞丐恶声吼道,站起身走向女人。
“把你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快点儿!”他一喊,四周坐得躺得人都注意到这里,同时也都注意到了女人怀里的鼓鼓得东西。
一瞬间,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贪婪起来,没有任何人发号施令,所有人都同时扑向女人,抢夺她怀里的东西。
于是,女人藏着的那些金的银的便在一阵争夺中散落到地上,发出“叮叮叮”的声响,清脆响亮。
庙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想到了这女人今天可能收获不丰,但完全没料到里面还有枚金币。
一时间,刚才的抢夺竟然停息了下来,只听到一些人不停的吞咽口水,眼睛慢慢的变红了。
女人趴在地上,刚才她被那些人打了拳打脚踢了十几下,浑身疼痛,鼻青脸肿。嘴角流出一丝血,呸了一声,吐出几颗带血的牙。
抬头看着那些陷入争抢的乞丐,没有人向她这里看一眼。女人趴在地上,艰难的转头看向站在庙外站着一动不动,看着庙里乱象的哑巴,凄惨一笑,慢慢得爬向火盆。
哑巴站在庙外,看着庙里的丑态,心里十分厌恶。
以前,并不是没有过这种事情发生,但是也都是一些银币而已,抢夺得没有这么厉害。哪像今天出现一枚金币,将所有人的贪婪狠毒都揭开来。
哑巴想到了死在他们手里的猫。哑巴很想要杀了他们,让那些人也变成一团团肉块。
可是,哑巴知道自己打不过里面的人,那个女人刚进去就被打倒在地。而自己才七岁,实在是太弱小了。
于是哑巴想起了前一段时间自己在天桥下面要饭,桥上有个眉清目秀的说书先生那天在讲西方故事,里面说西边的人很是恶毒,他们经常在梦里咒骂想要杀的人,梦了三五天,骂了三五天,被骂的人就真的死了。
说书先生说了很长的故事,哑巴听不太懂,不过他觉着现在庙里这么乱,即使现在杀不了庙里的人,骂骂他们也是好的。反正也没人注意到他。
于是哑巴看着破庙,闭着眼低下头默默地念道:你们都去死吧。你们都去死吧。你们都去死吧……
哑巴心里越念越快,也越来越兴奋,心里的仇恨好像是消去了一些,似乎变的有点开心。哑巴很高兴,他喜欢这种感觉,于是又开始不停的骂了起来。
只是,明明已经晚上了,为什么感觉像被中午的太阳晒到一样很热很烫呢?
哑巴很疑惑,睁开眼,呆呆得看着被熊熊的火焰淹没的破庙,以及庙里惨叫的人们。
哑巴似乎是被吓到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着大火迅速地蔓延在地上铺着的毯子上,顺着毯子烧在乞丐的衣服上,烫得那些乞丐发出一声声惨叫。还有几个尚未被烧到的乞丐竟不想着逃跑,还在争抢那唯一的一枚金币。
火势旺了,“砰”的一声,破庙经久失修的横梁轻易的就被烧断,落下来挡住了破庙的门,砸到了那些乱跑嚎叫的乞丐。
接着,哑巴瞪大了眼睛,看着身上烧着火,已经烧到了头发的女人,手扒着已经烧起的横梁,丝毫不闲烫手。
女人就这样站在火海中,看着庙外的哑巴,唇角动了动,张嘴说了些话。然后,带着嘴角的鲜血,做出一个她自认为非常温暖得笑容,向后倒了下去。
哑巴没有听到女人说的话,但他看到了女人的微笑。
这是哑巴第一次见到女人对他笑,他心里有点高兴,于是,他也做出了回应。
哑巴的嘴角开始上扬,扬起的角度越来越高,火光映照着他脏兮兮得脸,露出一个非常灿烂得笑容。
只是女人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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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是小镇里有名的姑娘。
她是城里商人的女儿,五岁学琵琶,弹了十年。每日黄昏,她总在自己的院落里弹奏,墙外路过的人们总会侧耳倾听,洗涤一身的疲惫。
十五岁那年,她的哥哥结交了城主的女儿。
城主的女儿,什么都不缺。但同时,她什么都不会。
她很嫉妒女人的琴技,就对女人的父母说,嫁过来可以,我不想见到她。
夫妻俩商量一番,儿子的前途重要,丈夫的钱途也很重要。
于是在一个无月的夜晚,女人被自己的父兄迷昏,卖到了城外一个偏远小镇的秦楼里。
如此,便又是一笔钱财。
秦楼的其他姑娘们自是比不过她,她一弹奏,便使得老板赚足了银子。
只可惜小镇偏远,交通不便,平日里并没有多少旅客上门。镇子里的人也多是安分守己之辈,于是女人的敛财能力渐渐地和其他姑娘一样。
老板不愿意,于是他强取了女人的落红,随后明码标价。
城里的女人,姿色总是要比小镇好上几分的。于是,秦楼又热闹了一阵。
女人十八岁那年,秦楼里来了几个游客。
游客讲着和镇子里一样的话,但发着不同的口音,不知道是从哪个地方过来的。
其中一个游客听了女人的琵琶,惊为天人,扬言要将女人带走。
如果放在以前,老板是绝对不会卖的,只是现在……
老板笑着答应了,说客人您可以今晚先验一下货。
第二天早上,女人还未醒来,就见镇里的玄月使闯进她的屋子。
其中一个身穿黑色锦衣,左边袖口镶着一道红月牙的男人问她,昨晚那个游客呢。
女人摇摇头,说昨晚只是跳了跳舞,便觉得头昏沉沉的,然后就睡到了现在。
男人盯着她,不像说谎的样子,便走出了房间。
然后,老板走进来,端给她一碗药,盯着她喝下后,转身离开。
十九岁那年,她在镇里的医馆生下了一个男婴。
四个月的时候,楼里的姑娘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便告诉了老板。
她向老板苦求,已经给他赚了这么多年,请让她走。
老板回想着她的身世,说你看楼里那些姑娘,哪个不和你一样惨。
说罢,拿给女人一贯钱,放她走。
女人生下男婴,男婴没有父亲,镇子里便不再有人帮助她。
镇子太偏远了,没有人帮助她,女人走不出镇子。
抱着孩子,走向镇子深处靠近山林的一座破庙,走向那里面的十几个乞丐。
放下孩子,女人脱下衣服,换来了在这里住下的权利。
每天拿着一个破碗,背着孩子,在镇子里跪地乞讨。
很奇怪,当女人变成了乞丐,人们对她的厌恶一下子变成了同情。
于是,女人的破碗里每天都能收获几枚铜板,用以最低限度的生活。
日子久了,女人也学会了争抢,眼里也不再温暖,她的皮肤粗糙,身子也越来越脏,即便连庙里的乞丐都不愿意再碰她。
偶尔,在和别的乞丐手里抢到了一丁点的白馒头时,女人会浮想起自己在秦楼的日子,出卖着尊严,但远没有这么辛苦。
至于曾经的家里……女人淡淡地摇摇头,看着被乞丐殴打的男孩,手捏紧又放松,一动不动。
女人二十六岁时,被人告知小男孩哑了。
女人愣住了,随即摇摇头。这样的活着,能不能说话又有什么关系呢。
接着,女人收获了这些年最大的财富。这些财富点燃了女人心底的希望。
可惜……女人看着那些将她推到,争抢那些财富的乞丐,慢慢地爬向火盆。
都去死吧。
女人双手抓住燃烧得横梁,丝毫不在意烫伤了身体。
她看着庙外的小男孩,嘴角展开了一个她自认为很温暖的笑容。
至少,在最后,向这个可怜的孩子说一句。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