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已经是清晨了。
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伤口上也传来些许清凉的触感,想必是已经处理过了。凌奕转头看过去,便看到裕德靠在床头,脑袋一点一点地撞着床柱。看到这个样子的裕德,凌奕颇觉有趣,便笑了起来。
“小侯爷?!小侯爷您醒了?!”裕德听到凌奕的笑声,瞬间便清醒了过来。急急忙忙地站起来给凌奕倒水。
凌奕喝完水将杯子递给裕德,刚想问些什么,被屏风隔起来的外间便传来了脚步声。
“弈儿!弈儿你醒了!?”
一袭月白色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凌奕看着满脸焦急地向自己走来的人,张了张嘴,慢慢吐出几个字——
“小舅舅……”
长平候府的三少爷,自己的小舅舅,五年之前被奸人所害,一入南疆便不知所踪的言兆。
见到来人,裕德将杯子放下,便自觉地退出了房间。
声如蚊呐的一声小舅舅,让言兆红了眼眶。
自己的小外甥,自己的姐姐这个世上唯一的骨血。却因继母的迫害而不得不在九岁生辰刚过的第二天便躲到外公家去逃难,谁知,居然还有人伺机下手!连一个九岁的孩童都不放过,简直是欺人太甚!
言兆的眼里的凌厉一闪而逝,随后便稳了稳心神,放柔了声音说道:“弈儿还认得舅舅?”
“认得的,母亲哪里有小舅舅的画像……”低声说着,凌奕将头低了下去,被子下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不知道,明明应该是七年之后才出现的人,这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本以为他借口回长平府祭拜母亲来阻止外公上京求旨,便能缓一缓长平侯府七年后的那场劫难,但是小舅舅的出现却让将他的计划完全打乱。
当年便是小舅舅和那个男人一起出现在长平候府,才会引得丞相府和凌阳候府有可乘之机,最后才会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是南诏的国师——巫彦。
小舅舅当年在南疆被人陷害,受了重伤,一路奔逃入了南诏。机缘巧合之下被南诏国师巫彦所救,为了救他的性命,巫彦对他用了蛊。是药三分毒,更何况一直以诡异和狠毒著称的蛊。这蛊的后遗症,便是舅舅忘却前程,好在这蛊到底是有解药的,舅舅忘了五年,巫彦便用了五年来给他找解药。
但是不知道为何,小舅舅恢复了记忆却是一直留在了南诏,直到自己十六岁被晋封世子,他才协巫彦回了长平候府。但是也只是住了不到半月,临走前一晚,巫彦曾和外公闭门长谈。随后,长平候府便不见了三少爷。
当时的自己,虽是想过其他,但而后发生的事情也不容他多想。
再后来,丞相一脉便借口舅舅的事,诬陷长平候府里通外国。当时大舅舅已经被困安远城半年,当满门抄斩的圣旨下来的那一天,安远城破,大舅舅以身殉城。而小舅舅却因巫彦病重出海寻药而错过了消息,等他半年之后寻药归来时,已经晚了。
此后,小舅舅便没了音讯,连带着巫彦,也在不久之后辞了南诏国师的位置而不知所踪。
今次,他以为只要外公不去京城,便不会明面上和丞相府及凌阳候府过不去。这样,一来自己能有近半年的时间去布置事情,二来给外公提个醒。
他相信,以外公的能力以长平候府的势力,在南诏要找到小舅舅还是不难的。这样,无论之后舅舅是要留在南诏还是回朝,都不至于让人抓了把柄。
可是……本该是七年之后才出现的小舅舅却让这些计划都成了空想。
“姐姐她……”听到姐姐的消息,言兆一时间也沉默了。
“没关系的,母亲……母亲去的时候,很平静。”虽然对这个舅舅的感情不深,但是再怎么样也是母亲一直疼爱的弟弟。凌奕出声安慰道。
“弈儿长大了啊,都知道安慰舅舅了。”言兆走到床边的矮凳上坐下,伸手抚了抚凌奕的头,说道:“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大,裹在襁褓里,见人就笑。”言兆比了一个手势,对凌奕说起当时他去凌阳候府参加小外甥的百日宴的情景。
看着沉静在回忆里,满眼笑意的小舅舅,凌奕安静地听着,偶尔出声附和。
对凌奕来说,这些温暖的血亲情谊,遥远得有些不真切。
他到底不是那个九岁的凌奕了,身体里的这个魂魄,哪怕距离最后一次的温情,也已经过去十七年了。
就在两人都沉静在自己的思绪里的时候,外间响起了裕德的声音:“这位……嗯……壮士,裕德代主子谢过您昨夜的救命之恩。”
“嗯。”平静无波的声音,听不出主人的喜怒。
随后便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不一会儿,巫彦的身影便出现在床畔。
“你来了?”小舅舅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巫彦,随后便不甚在意地和凌奕说起这几年在南诏的趣闻。
对于小舅舅这种近乎无视的举动,巫彦并不在意。他只是略微颔首,便一声不响地站到小舅舅地身后。那姿势,似保护,又似跟随。
看着两人的相处模式,凌奕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
就在凌奕满腹心思地打量两人的时候,巫彦也在看着凌奕。
巫彦,是南诏的国师也是巫教的教主。传言,巫教教主得上古神灵庇佑,有通神驭鬼,呼风唤雨之能。
世人如何传言的,他并不在意。这次他不远千里从南诏来到中原,一是为了去拜访言兆的父亲,这二,便是为了去一趟华家。
同巫教一样,华家也是上古便得神灵庇佑的氏族。前段时间,他夜观星象,发现最近中原帝星晦暗,隐隐有被取而代之之象。本来,中原的事情和他南诏无关,他也不甚在意,只是这一次,却似乎牵扯到了他巫教的百年命数。他本想入教中圣地与教中长老相商,却是在这时,收到了华家的邀请。
虽然同是上古天神的血脉,但是华家和巫教并非一脉,且修行之道相去甚远。几百年来,基本是毫无瓜葛,而这次华家却差人来请,说是有要事相商。联想起那一夜的星象,巫彦便依邀前来。
然而,就在出发之前,巫教的暗部却抓到了一个暗探。暗探不是冲着他巫教而来,却是冲着言兆而来。
据暗探所说,他是奉了凌阳候府小侯爷之命,来南诏寻长平候府三少爷的。暗探还说,小侯爷有命,如若被擒便松口就是,说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小舅舅是不会为难他的属下的。
后来,他将此事告诉了言兆,言兆也如那小侯爷所说,将暗探放了回去复命。当时他便在想,这个凌阳候府的小侯爷,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只是听言兆说,他是个年仅九岁的孩童时,却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他自然是知道,身在侯府,还是个没有嫡母的嫡子,若是没有一点本事,怕是早就活不到现在了。但是,他是如何知道言兆行踪的呢?
言兆失踪五年,世人皆说他已经身死。但是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些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毕竟,没有亲眼见到尸体,总是会让有些人夜不能寐的。刚救了言兆的那两年,在南诏境内寻找言兆的暗探就如同过过江之鲫,便是这两年,也偶有暗探入南诏寻言兆。然而,有人猜到了言兆身在南诏境内,却是没有人猜到他在巫教。
那这仅仅九岁,从来没有出过凌阳候府的小侯爷,是如何知道的?
然后,便是昨夜的见面。
那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在面对迎面而来的利剑的时候,有的居然不是惊慌和胆怯,而是若有所失的无奈。当时凌奕嘴角的那抹苦笑并没有逃过巫彦的眼睛。
于是他便出手相救,一方面是因了言兆的原因,一方面,他是想看看这个九岁的小侯爷的反应。
果然,他出手之后,那小侯爷一见性命无虑,便做了一个手势让隐在暗处的属下离去。
这是……以身作饵么?
是怎样的境地,才会逼得他不得不以身作饵?又是怎样的魄力,才能让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思及此,巫彦在心里对这九岁的孩子又生出一份别样的思量来。然而,最让他吃惊的,是这孩子身上隐隐的紫气。
紫气,是人间帝王才会有的气息。
后来,便是言兆的出现,然而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华家的少主,这却是他没有意料到的。言兆的身份不宜暴露,最后还是巫彦出面,解释了事情的经过,隐去了言兆的身份也隐去了凌奕的暗卫来找他们求救的事。紧接着,凌阳候府的侍卫便寻来了,然后巫彦便将这凌阳候府的小侯爷送回了客栈。
倒是那华家的少主,似乎是对这小侯爷很不放心的样子,非要和他们一起回客栈。虽然,最后到底是在华家管家的力劝下作罢了。但是想起华家少主离开时那一步三回头的样子,纵使是巫彦,也觉得十分有趣。
注意到巫彦目光,凌奕抬起头来与他对望了一眼,便转头问言兆:“小舅舅,这位是……?”想了半天,终究是没想到合适的称呼,凌奕说道。
“这是巫彦,他是小舅舅的……好朋友,也是我师兄,你随我叫一声师叔罢。”言兆说着停顿了一下,“昨晚便是他救的弈儿。”
“弈儿谢过师叔救命之恩。”凌奕说着,便对着巫彦作了一揖。
“弈儿不必如此客气。”言兆伸手打断了凌奕,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一凛,说道:“弈儿,舅舅有件事情问你,你一定要如实的回答舅舅。”
“舅舅问,弈儿一定如实禀告。”凌奕点点头,说道。
看着一脸乖巧的小外甥,言兆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巫彦,见到后者微微点头之后,才转头说道:“昨夜你受了伤,巫彦与我将你救回了客栈。巫彦略通医术,我便让他给你处理了伤口,只是……”言兆停顿了一下,眼里突然弥漫起了杀意:“巫彦在给你把脉的时候,说你中了毒。”
“弈儿在两月前,的确是在侯府里中了毒。”凌奕说着,特意加重了“侯府”两个字。
言兆闻言摇了摇头,“并非是你在侯府所中的那种毒,你在侯府中的毒名为‘三刻’,意思便是说,中毒的人,活不过第二日的午时三刻。但是,这种毒虽然不常见,在江湖却也不是没有人用的。巫彦在你身上发现的,是另一种毒……”
凌奕的心跳随着言兆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他隐隐猜到了什么。
“这种毒的名字……叫做‘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凌奕说道。当年母亲中的,便是这一味“黄雀”。
凌奕的话让言兆略一点头,继续说道:“黄雀的毒性慢且温和,是二十七年前由万毒谷的谷主顾图所制。黄雀这毒需要中毒之人每日都将毒服下,刚刚开始的时候除了身子虚弱一些,一切都和旁人无异。一年之后,若是下毒之人停手,那中毒之人便会毒发身亡。若是下毒之人继续,那么中毒之人倒是会越发身体强健,等到这毒下到第三年的时候,下毒之人便可停手了。中毒的人,也不会有任何异常。如此十年之后,这毒会慢慢沁入血脉之中,中毒的人会全身疼痛难忍,进而全身溃烂而死。”
下毒三年,毒发却要等十年。如此,怎么样都不会牵扯到下毒之人的身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毒果真是这天下一等一的□□。
“这世间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毒莫不如此。黄雀毒性软绵,而三刻却毒性霸道。这一软绵一霸道,却是正好中和了这两种毒性。这样,一来削弱了你身上三刻的毒性,二来,让这软绵的黄雀有了可循之迹。”
“如此,弈儿倒是要感谢这下毒之人了。”说着,凌奕笑了起来:“不知道,弈儿身上的黄雀,有几年的份量了?”
张蕊也好,丞相府也好,为了他和母亲,倒是用尽了心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看着凌奕的笑,言兆只觉得心疼。据脉相来看,弈儿身上的黄雀,已经足足有三年的份了。姐姐去世的时候,他受了重伤卧病在床,等巫彦解了蛊毒也是五年之后了。他护不住姐姐,但是却定要护住姐姐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脉!
如此,言兆便开口说道:“弈儿不必劳心此事,安心养伤便是。这黄雀之毒,发现不易,解毒却是不难的。”
“是。”凌奕应了,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前世他是登上帝位之后,才知道母亲中了黄雀之毒,随即便想到自己,可是寻了人来看,却说是没有中毒的迹象。当时自己只当是张蕊看到自己年幼,无甚威胁,便放过了自己。如今想来……
“那请问舅舅,这黄雀之毒,如何解呢?”
“天山至宝,九重血莲。”一直沉默的巫彦开口说道。
“这些弈儿不用担心,舅舅会想办法的。”想来,弈儿也不知道这九重血莲是什么吧,言兆想着,便伸手摸了摸凌奕的头:“弈儿乖乖养伤,舅舅和你师叔要出去一趟。”
“嗯。”点点头,凌奕顺从地躺下休息。
见到凌奕闭上眼睛,言兆在旁边收了一会儿,才和巫彦一起离开。
两人离去之后,躺在床上的凌奕便睁开的了眼睛。
天山自古产雪莲,虽然难得,却也不是拿不到。只是传说中,在天山之巅,生长着另外一种植物——血莲。不同于雪莲的洁白无瑕,血莲却是殷红如血。血莲每十年,长一层花瓣,九重血莲便如其名,有着九重花瓣。这九十年长一朵的血莲,自然是珍贵非常的。就算他当年登临帝位,在那皇宫大内,也仅仅只有三朵而已。
而他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十九岁那年,自己率军征战,却不想被军中的细作暗箭所伤。那暗箭上抹的,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只是不知为何,自己却活了下来。后来,华歆便为自己寻来了这九重血莲,说是为了给他强生健体用的,自己不疑有他便顺了他的意。
如今想来,怕是华歆发现了自己身上的黄雀,却没有告诉自己。想来当时的自己,已经十九岁,怕是离毒发之日不远了。华歆便是知道了这些,才没有告诉自己吧。毕竟,在年幼之时便被身边的人如此苦心算计,任谁都是不会开心的。
那时的华歆,到底是怀着怎么的心绪一边暗中为自己寻得解药而一边又装作若无其事的呢?
华歆啊华歆,这样的你,让我……如何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