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奕沐浴更衣,重新出现在院中已经是一刻钟之后了。他身着一声靛蓝色的衣裳,只在行走之间才偶可见其上绣着的暗纹。
华歆端坐于梧桐树下,手中拿一本闲书在看,想必是等得久了,着人寻来的。见到凌奕出来,他便合了书,笑着迎了上去。
“阿奕,这热汤泡得还习惯?”
“习惯的。”凌奕笑着点点头,看了一眼那树下石桌上放着的书,皱起了眉,“怎得在此看书?这天色已暗,你眼睛不要了?”
“一时看得入了神,不打紧。”华歆却是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伸手去拉凌奕的手,“我们快些走吧,不然该让爹爹等了。”
凌奕却是没有动,只是皱着眉头看他,很是不满的样子。直到华歆脸上没了笑容,才压下心中的思绪,看了华歆身边的内侍一眼,扯起笑容,点了点头道:“嗯,我们走吧。”
那内侍被凌奕看得浑身一震,在这初秋之时,竟无端端入坠入冰窟一般,全身冰凉。
华歆没有察觉出什么,看到凌奕笑了,便也开心地将人拉了,朝华顾的院落走去。
华家嫡系人丁向来单薄,到华歆这一辈,竟是只有一人。华歆母亲早逝,这华家主家的内宅之内,也就只有华顾和华歆两人居住,再加上华家非请勿入的规矩,这内宅之内便更显冷情。
凌奕随着华歆的步伐,穿行在华家百年的府宅之内。这座宅院,说大不大,却掌握着连京中帝王都忌惮三分的势力,说小不小,却深藏于山林之间,数十年不见外人踏足。
一路之上,灯火通明,却少见人声。这明亮辉煌的景象,却是反而为这偌大的府邸平添了许多凄凉之感。
华歆好似已经习惯了这般景象,他拉着凌奕,一路之上笑容都不曾收过。华歆自小便没什么玩伴,好不容易在静安寺有了一个凌奕,自然珍之重之。于他来说,出阁取字,便是自己人生之中的头等大事,这样的大事,凌奕能来观礼,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他同凌奕,便突然有了一股“至交”的味道,这样一想,华歆觉得自己又长大了些。
凌奕并不清楚华歆心中这诸多的心思,只是单纯地为着华歆的笑颜而高兴,于是一路上也就笑容满面。
这样的笑容,一直持续到他看到华顾。
华歆一路拉着凌奕进了华顾的院落,院落之中,婢子随侍各居其位,却安静得连华歆的脚步声都分外明晰。待得华歆进院,才传来高高低低的通传声,婢子侍卫们皆伏低了身子请安,一时之间这院落远远近近都是“少主……”的呼声,华歆也像是见惯了这般景象,不甚在意,只是拉着凌奕往正厅走去。
正厅之内,随着那一声声的通传,婢子们陆续将一道道佳肴摆上了桌,说是洗尘宴,到场的也不过聊聊三人。
凌奕被华歆拉着进了正厅,一抬眼便看到了那端坐于主位之上的华顾。他半闭着眼睛,似乎是神游天外的样子,却在凌奕一只脚踏进正厅的时候,抬眼看了过去。
只是那一眼,凌奕心中便徒然一紧。仿若在这一眼之中,自己如同刚出生的稚子一般,不着寸缕,仿若自己心中所有的心思和念想,都摊开在那人眼前。
上一次他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对着巫彦。这一次,相较之前却是压威更深。
就在凌奕打算垂目避过华顾的眼神之时,华顾却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眼光,他嘴角挂起一丝微笑,对着华歆说道:“来了?”语气温温和和,不高不低,仿若一壶恰到好处的茶水,端端让人心都舒坦了起来。却是一丝半点都看不见刚刚他投于凌奕身上那般凌厉的眼神,即使是凌奕,也恍然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
“嗯。”点点头,华歆将身边的凌奕拉了过来,“爹爹,这是阿奕。”那神情,不似介绍好友,倒似像头一次领着心上人入门的少年郎。
“小侯爷。”华顾朝着凌奕微微颔首,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晚辈凌奕,见过华家主。”凌奕却是恭恭敬敬地回礼了。
华歆看看凌奕,又看看华顾,觉得有什么事情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了,然而思绪转了一圈却抓不到头绪,最后只能皱着眉看向主位上的男人,带着些许求救与撒娇的口吻唤道:“爹爹……”
“好了,小侯爷一路奔波,虽是沐浴了一番,怕也是疲累了,先用膳吧。”华顾见状,心下一软,缓和了神色道。
“家主此番心意,凌奕铭记在心。”凌奕说着,又行了一礼。
“好啦,阿奕你快些坐下用膳吧。”说着华歆径自坐下,又伸手将凌奕扯到凳子上,转头对着华顾说道:“爹爹,我饿了。”这话三分认真七分娇气,却无端化解了华顾同凌奕两人之间有些凝重的气氛。虽是不知所为何事,但是华歆的直觉却又在此刻解了围,就如同那日观星阁上的执意一般。
“那就动箸吧。”华顾闻言笑了起来,带着些许的慈爱,提箸在眼前的菜上夹了一箸。见状,立于两旁的婢子们才走上前来为其余的两人布菜。
食不言寝不语,一顿洗尘宴下来却也无话。
待得食毕,婢子们端上了漱口的茶水和净手的帕子,又将桌子撤了换上小点和茶水之后,华顾才慢吞吞地开了口。
他看着凌奕,纵使千般压制,到底还是将目光化作了利箭射了过去:“小侯爷此次不远千里前来,华某招呼不周,还请见谅。”
“华家主言重了。”凌奕被他的目光刺得眼皮一抖,稳了稳心神,笑着说道,“歆儿有事,纵使万里我亦欣然奔赴。”
“取字之后,便不能叫歆儿了。”华顾却是没有接话,只是转头看向一旁的华歆,带着些许笑意说道,“歆儿这一辈,是泽字,倒也是个好字。”
这般显眼的忽视,凌奕也不在意,依旧端着一张笑脸,不见丝毫不耐。
而华歆却敏锐地觉察出了什么,他眨眨眼睛,看了一眼华顾,笑着道:“爹爹,我困了。”虽然爹爹平素里便是个冷淡的性子,却也不至于如此。况且阿奕只是个十岁的孩童,这般计较,确是有*份。华歆转念一想,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抬眼看了华顾一眼,话道嘴边却变成了撒娇般的抱怨:“今日起得早,竟是现在就困了。”
“困了便去歇息。”华顾自然是看到了华歆的神色,然而却装作什么都不曾看见一般,笑着点头应道,“明日早安,便不用请了。”
“是!”华歆听了这话,才露出些许笑意,如同普天之下的孩童一般,喜笑颜开地站起身来,行礼道:“那歆儿告退。”说完便要拉着凌奕离开。
凌奕闻言也站起身来,朝着华顾行礼道:“晚辈告辞。”
华顾看着凌奕躬下去的身子,顿了一顿,半响才颔首道:“去吧。”
他说完,华歆便拉着凌奕离开了。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出了院门。那一红一蓝的身影,在这几乎不可见的夜色之中,却晃眼地让人觉得刺目。
华顾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才敛了心神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将手上的茶盏放下,站起身来离开。
在他身后,婢子们却发现那刚刚被家主碰过的茶盏,竟然成了齑粉,一触之下,随风消散。下人们心下大震,却是不敢多言,只是利索地将东西收拾了,鱼贯退出了院内,将院门掩上,便仿佛许久以来的一般——这院落,主人已经很久不曾居住了。
凌奕同华歆出了院门,朝着自己的院落而去,今日是廿三,虽不见月亮,星光却是灿烂。凌奕同华歆说着早前没有说完的江湖趣闻,华歆听着,每到激动之处还会手舞足蹈。
两人就这般结伴而行,侍卫们见了也远远绕开,似乎并不想打扰少主难得一见的活泼模样。等到两人回到梅忻院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了,虽是激动,华歆到底还是七岁的孩童,禁不住有些疲累了。
凌奕见状,赶忙将人赶回了房中,又同他道了晚安,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内,裕德一边伺候着凌奕更衣,一边将今日打探到的关于华府的消息细细说与凌奕听:“如主子所料,近日里华府确是不太平。”说着,裕德压低了声音,“传言,华家三长老意图谋乱犯上,被当场诛杀,连带着他那一脉都被清洗了个干净,大长老自知督管不利,自请去了祖祠守了书阁,二长老在此次变故中失了嫡孙,也不太管事了。”说完,裕德抬眼看了凌奕一眼,将衣裳叠了放好,又转过身去准备为凌奕脱鞋。
凌奕听了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转身在床榻之上坐下,低头去看矮下丨身去的裕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听着府中人的意思,也不过就是一月之前的事情吧。”裕德思索了一下,说着将凌奕的鞋子放好,躬身退到一旁。
闻言,凌奕倒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华顾是决然不会做没有把握之事的,他能在华歆七岁生辰时让华歆出阁取字,定死了华歆华家少主的名头,便定然有十成十的把握。三长老某乱犯上这等大事刚刚过去一月,华顾便敢如此行事,既不怕有余孽混入其中起事,又隐隐有些急于求成的意思。他前世虽不曾正面同华顾打过交道,却也能从华歆的一言一行之中看出些许端倪。
华家家主,没有一个是好拿捏的。
仅仅过了一月,他便这般胸有成竹,这叛乱,怕是另有隐情。
但是无论是何隐情,都于他无关。以华顾对华歆的爱护,定然不会让华歆有一丝不妥,既是如此,他也不用插手。
想起华顾看着自己的眼神,凌奕心下一声苦笑,他这老丈人,确不是个好相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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