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欢喜第一次见到郑豫,是偶然也是必然,好多年了,郑豫的那次回眸,不知如狗血的电视剧剧情里撞墙,跳崖,出车祸······失去记忆了,宋欢喜是不是能忘记。其实当时她并没有看见他的眼睛,也没有意识到他对她的一生有多大的影响。
那天云层低的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得到,受一股来自西伯利亚冷空气和低压槽气流下压的影响,即不属于北方也不属于南方的中原,前两天飘飘洒洒下了半日小雪,人字形房顶北坡瓦片的凹陷处残留少许未融完的雪。背阳的房檐滴滴答答不时有水滴落下。水滴落到地上的一瞬间还是洁净的让人顿生怜爱,屋顶上刚刚经历一场依依不舍的离别泪还在流,生死紧随的落到地下又重新相聚一潭的水分子,中间竟多了第三者,被人为强行掺和到了一起,变成黑褐色粘稠状的物种,肮脏的难以相信,这物种的前世曾是洁白如雪的雪。自西向东从低压区中延伸出来狭长区域产生的涡旋,仍然滞留在满天一色灰蒙蒙的云层下面,毫无离开的意向。
走出省城长途汽车站的出站口,宋欢喜把身上羽绒服的拉链一直拉到顶端拉不动了才不得不停下,又抽出蜷缩在温暖脖颈里浅咖色拉毛长围巾重新戴到头顶,双手拉着围巾的两头在脑后用力的系了个结,如果不是为了留着眼睛看路,她情愿包起脑袋上所有的人体器官。空气潮湿而阴冷,温热的脸上偶尔会有一点冰凉的液体掠过。抬头看看天空并没有雪花飘下。
省城的车站广场仿佛什么时候都是人头攒动的人挨人人挤人永远没有清净的机会,快到阴历新年了,拥挤的程度更是让人震撼。欢喜站在出站口高高的台阶上,众多混杂的声浪在身边涌动,下面一张张表情各异而又陌生的面孔,像被猛的掀开顶盖的巨型蚂蚁窝,打乱了原有的轨迹各自穿梭着,蠕动着,走出去,涌进来,熙熙攘攘嘈杂混乱。
坐了五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欢喜的两条腿好像长在了别人的身上,往前走了十几米才有知觉。还好没有拿太多东西,到沈爷爷家也不远,路上如果不堵车,最多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欢喜看了一眼耸立在广场中央的大钟十点多一点,还来得及,到了沈家,还有时间和爷爷奶奶说会话,给他们汇报汇报这半年多自己的情况。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原省城,就像外婆穿了多年的那条丝绸老棉裤,拆洗的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模样,每年外婆都会用近乎完美的缝补技术,找出各色崭新的边角布料在新的破烂处比过来剪过去的补几块或大或小的补丁,棉裤一年比一年破,补丁一年比一年多,新补丁的鲜艳遮盖住老补丁的陈旧,穿在身上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一路上,街道两旁到处都在挖沟建房,砍树修桥。半年多的时间,城市中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夹杂在古老低矮之间,过去宽宽的马路感觉变得又挤又窄,粗的细的白的黑的······说不出什么用途的各种线路横七竖八如一张大网相互缠绕在头顶上方,压抑的呼吸都不顺畅。
早上天还没亮,欢喜临出门时,还在犹豫要不要来省城。石桥小学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她带的五年级又是毕业班,学生们到了最关键最紧张的时候。上个星期欢喜就收到了沈江南的信,要她今天一定回省城给自己过生日,信上还说,她已经给三零一所有的同学写过信了,她们都会来的。
欢喜和江南,还有叶丹,梁静,美丽,田甜六个差不多同龄的女孩当年同时考入省师范学院中文系,同一天入学,又同住在学校的三零一宿舍里直到毕业,她们姐妹几个非常要好,虽然平常之间也经常有些小打小闹小别扭,可是不管其中谁被其他同学欺负了,其余几个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一致对外没有理也要拼出个理。毕业以后,叶丹和梁静,美丽田甜她们四个都被分配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相继参加了工作。本来退休前曾是师范学院党委书记的沈光远也就是沈江南的爷爷,好说歹说让欢喜毕业后留在省城,留在师范学院,欢喜却一意孤行的非要到离省城三百多公里,一个偏远县城的小村镇石桥当一名小学老师。沈光远气的吹胡子瞪眼睛暴跳如雷的也没让欢喜改变主意,欢喜离开省城时沈光远大门都没出,躲在卧室里看着窗外欢喜远去的背影伤心不已。六个女孩中只有沈江南留在了省城的母校。
半年前毕业时,分别的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她们六个好姐妹在三零一室一起相互拥抱,泪流满面,诉说情愫,朱红色金丝绒封面的毕业纪念册里,每一页上都被同学们写满了世上最美好的祝福语和右角边用胶水粘贴一张张精心挑选出来照的最好看的单独一寸黑白小照片。
叶丹眼睛红红的说:“咱们几个以后每年要在此相聚一次,共同回忆我们的大学时光”
“我同意,为我们以后的团聚,今日就以茶代酒,干一杯”沈江南拿起了身边的水杯,高高的举了起来。
“虽然我们今天就要各奔东西了,将来咱们几个无论谁过生日,还是结婚生子,都要亲自到场,为她祝贺”梁静漂亮的脸上被激动熏染成了粉红色。美丽也举起了茶杯兴奋的大声说:
“我提议,咱们要把自己三十岁之前给嫁出去,结婚以后有了小宝宝,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得给他们起小名叫‘三零一’让咱们的后代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一见面,不管认识不认识,一报小名就会知道他们的母亲曾在师范学院的‘三零一’一起并肩战斗了四年”
“同意”六个花信年华的姑娘一起举起了倒得满满的水杯,“咣”的一声碰到了一起,杯中溢出的水花溅到了她们绯红的脸上,泪水茶水掺和到一起,汇聚成了一个个水珠。
毕业半年多了。欢喜也很想见见美丽她们几个好姐妹,不过她最想见到得还是沈光远,不知道这个善良的老人是不是还在生自己的气。
江南一家和爷爷奶奶同住在师范学院后边,老家属区的一幢两层小楼里,公交站台离师范学院家属区还要有几百米远。十年了,自从沈光远把一无所有,无依无靠的欢喜从遥远的塔拉带到这里,她不知在这条路上走过多少次。今天是她毕业半年多第一次又回到这里,看着熟悉的一切,每棵树都让她感到亲切。
欢喜的四年大学就是在眼前的这所百年学府中度过的,这里不光是欢喜的母校,也是她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学习工作过的地方。可他们再也回不到这里,他们都永远留在了塔拉草原边,芦苇丛生的那片盐碱滩的山岗上了。
欢喜一直以来从心里对沈光远有感激也有怨恨,是沈光远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的把孤鸟一样的欢喜带到了这里,在亲人们曾就读的学府受到了高等教育,自己也终于回到了爸爸宋不穷朝思暮想,不知他魂魄是否已回到的故乡石桥小镇。可自己却从此离开了从小生活的塔拉,离开了外公外婆。爸爸妈妈的四座坟茔,离开了郭伯伯一家,孤独的一个人在陌生的省城恍惚生活已十年了,如寒风中枯枝上最后一片叶子无助而又无奈。
欢喜走的是家属院的大门,学校里面最北边的围墙上有个小门,和后边的家属院是相连的,走那里会近一些。欢喜不想从校区里面过,她害怕学校换没多久的门卫大爷问东问西的,又是登记,又是打电话的。现在回到学校自己已经是闲人了。学校门口的大牌子上醒目的写着“闲人免进”自己不想找那样的麻烦。
欢喜从大路左转再有十几米就到家属区的大门,突然听到身后一声短暂急促尖叫的汽车喇叭声,像踩到尾巴扼住半边喉咙的犬吠,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下,一辆深绿色的出租车呼啸着从她身边“嗖”的窜进了家属院的大门,眼疾身快的欢喜惊叫的“啊”的往路边跳了一下,已经晚了,路中间低洼处一潭刚融化的雪水和泥土混合物被急速的车轱辘碾压后,飞起一人多高纷纷扬扬斜射下来正好落了她一身,还有几滴溅到了她围巾没有包严实的脸上。欢喜跳起的脚落下时又差一点被四溅到地上的泥水滑倒,没回过神来的她没明白是什么状况,冲到前面的出租车”吱“的一个急刹车,发动机继续“突突”沉闷哼唧的颤抖着,如急速追赶猎物累趴下气喘吁吁的兽。车还没有停稳,从摇下的车窗里露出一张斜转身子带着墨镜年轻男人的脸。有限的局部没有一丝表情,墨镜后面的眼睛仿佛盯着拉下围巾被愤怒和惊吓激红了脸的欢喜,和欢喜身上被黑色泥点溅成了斑点狗一般的米色羽绒服,停留的时间用秒计算也不会超过前三个数字的个位数,随即用他离开方向盘的一只手举到额头一侧,向欢喜敬了个如电影中美国大兵式标准的军礼
“对不起,我赶时间”
冷冷的声音如今天的气温,不像是道歉,倒像是教训,男人说完,还没等欢喜反应过来,头立刻钻进了车里“呼”的一声车子进了家属院往左拐了个弯没了踪影。欢喜紧追了几步,跺着脚手指着一溜烟雾的家属院大门
“你,你,你·······”
气的说不出话来,就是说出来了又能怎样。宽大的门口连个鬼影也没一个了,欢喜转过身弯腰拾起刚才因为躲车掉在地上的帆布包,里面有她给沈爷爷带来的石桥土特产,她用手抹去脸上冰凉的液体,擦拭被泥水溅的脏兮兮的羽绒服,谁成想越擦越污秽不堪,满肚子的愤怒和委屈无处发泄,看看四周匆匆而过冷漠的脸,吝啬的眼光也不曾瞟向自己,胸口一起一伏脸气的通红也只有自认倒霉了。因为要赶凌晨最早一趟安城到省城的长途汽车,天还没亮,欢喜就起来了。腊月的清晨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她把冬天最保暖最厚实的冬装里一层外一层在身上套了好几件,最后外面又穿了件米色长款羽绒服,身体臃肿的像个发酵好的面包,坐在长途汽车上还没有什么感觉,满车的乘客和自己差不多包裹严实窝倦在座位上。到省城坐在公交车上就感到自己和这座城市是有点格格不入,又想起刚才那张带着墨镜的脸和冷冷的语气,像是在嘲讽她这个不屑一顾的笨女人连这座城市的路都不知道该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