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纷纷问起襄阳守城的情形,那湖北人说得有声有色,把那轩辕老盟主夸得便如天神一般,众人赞声不绝。
一个四川口音的客人忽然叹道:“其实守城的好官各地都有,只是朝廷忠奸不分,往往奸臣享尽荣华富贵,忠臣却含冤而死。前朝的岳爷爷不必说了,比如我们四川,朝廷就屈杀了好几位守土的大忠臣。”那湖北人道:“那是谁啊?倒要请教。”
那四川人道:“本来蒙古鞑子攻打四川十多年,全赖余玠余大帅守御,全川百姓都当他万家生佛一般。哪知皇上听信了奸臣丁大全的话,说余大帅什么擅权,又是什么跋扈,赐下药酒,逼得他自杀了,换了一个懦弱无能的奸党来做元帅。后来鞑子一攻,川北当场便守不住。阵前兵将是余大帅的旧部,大家一样拼命死战。但那元帅只会奉承上司,一到打仗,调兵遣将什么都不在行,自然抵挡不住了。丁大全这伙奸党庇护那狗屁元帅,反冤枉力战不屈的王惟忠将军通敌,竟将他全家逮京,把王将军斩首了。”他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呜咽,众人同声叹息。
那广东客人道:“国家大事,坏就坏在这些奸佞手里。听说你们现在大半个四川沦陷了,便是毁在了一个大汉奸的手里。”那四川愤愤地人道:“不错,刘整这个狗贼!”边上有人插话问道:“怎么回事,给大伙讲讲。”那四川人道:“本来这刘整算得上是个英雄,当初大金国乱时,降我大宋,隶属荆湖制置使孟珙麾下。这孟将军的祖父孟林是当年岳爷爷的部将,可谓将门之后,他本人更是骁勇善战,屡次大败金狗。”他说这段时,后进来那几人中有人互相对望,眼里均露寒光。
那四川人继续说道:“孟将军要打信阳,派手下一个参将刘整为先锋。这刘整也厉害,只带了十八铁骑,渡堑登城,袭擒守将,立下奇功。当时孟将军给了他个‘赛存孝’的称号,当年李存孝以十八骑拔洛阳,刘整如今以十八骑夺信阳,若论打仗,确是一把好手,也为咱大宋立了奇功。哪想到这样一个名将,却降了鞑子,给蒙古甘心做狗。”他话音刚落,就听一人说道:“其实若说这刘整,待我们四川的百姓却是不错的。”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驼背黑面汉子,那汉子操着四川口音说道:“五年多前,我在川南泸州府打报不平,杀了一个地痞,杀人偿命,判了个斩决,那也没话好说。哪知道过了几天,县官审讯一个无恶不作的土豪,又将我提上堂一顿拷打,我这残疾便是那时落下的。那县官说那土豪谋财害命、掳人勒索、强抢民女、包娼包赌的事都是我做的,当堂将那土豪放了。后来牢头跟我说,原来那土豪送了一千两银子给县官,县官便把他的死罪都加到我身上,反正犯一条死罪是杀头,十条死罪也是杀头,这叫作两人做事一人当。我一听之下冤气冲天,在狱中大喊大叫,痛骂赃官,可是那又有什么用?过了几天,赃官又提堂再审,那土豪又是跟我并排跪着。我破口大骂:‘贼赃官,你贪赃枉法,日后不得好死!’那赃官笑嘻嘻地道:‘何老六,你不用这般火爆,本官已查得清清楚楚,你是冤枉。那地痞非你所杀,全是该犯所为!’说着向那土豪一指,命衙役重重责打,又上夹棍,逼他招认杀那地痞,跟着便把我放了出来。这一下我可摸不着头脑了,那地痞明明是我所杀,怎地又去算在别人的帐上?”
先前进屋的那穿宝蓝色衣衫的少女一声冷笑,说道:“这县官可真算得是胡涂透顶了。”
何老六道:“他才不胡涂呢,我回到家里,我老娘才跟我说,原来我判了死罪之后,我娘天天在街上痛哭,这天适逢时任泸州史的刘整经过,问起原因,刘整再去一打听,明白了其中道理,他老人家说他有事在身,这当儿没空去跟这赃官算账,他给了我娘一封亲笔手谕,将我提了出来。过了三个月,县中沸沸扬扬的传说,说县官被关押收审了。我知道定是刘整所为。”众人中有人问道“你明明犯了罪,刘整却不判你,也算是个糊涂官了。”何老六笑道:“其实也不然,我也是后来听说,刘整当官以前也在江湖闯荡过,为人颇重义气,我想也是因我杀的是泼皮无赖,他这才网开一面。”众人听了啧啧称奇,有人骂道:“再怎么样也是个狗汉奸!”坐在西北角里的一个中年妇人突然接口道:“刘整也帮过我家。我表妹和我是姑表姊妹,我二人年纪差了十六岁,她妈妈是我的姑母……”那少女笑道:“她爹爹便是你姑丈了。”那妇人笑道:“你瞧,我罗里罗唆的,莫怪姑娘不耐烦了。我姑丈是河南人,那一年蒙古鞑子打到内黄,把我姑丈掳去当了奴隶。我姑母带了我表妹,沿路讨饭,从河南寻到山东,又从山东寻到四川,寻访我姑丈的下落。”有人叹道:“万里寻夫,那可是难得之极啊。”那妇人道:“只因我姑母和表妹容貌不错,在道上奔波加倍的不易。两人用污泥涂黑了脸,以免坏人见色起意……”
那少女问道:“什么见色起意?”火堆旁围坐的众人中倒有一半人笑了起来。
与她同行的白衣少女道:“妹妹,你不懂便别瞎说,大姑娘家,这不教人笑话吗?”那少女撅嘴道:“我不懂才问啊,懂了还问什么?”同桌的一个少年接口笑道:“在石家庄的酒馆里,有个老头要见色起……”还未等他说完,就被旁边的一个汉子拉了一把,见那汉子满脸愠色,少年不敢再说。那宝蓝衣衫的少女却早已红了脸,啐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众人也不知他们几个在说什么,就听那妇人微笑道:“这些难听话,姑娘不懂才好。嗯,我姑母和表妹足足寻了四年,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泸州寻到了姑丈,原来他是在一个地霸手下为奴。那地霸凶恶得紧,我姑母见到我姑丈之时,他刚给地霸打折了一条左腿。我姑母自是万分心痛,求那地霸释放归家。那地霸哪肯答应,说道这奴才是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除非有五百两银子来赎,否则宁可打死,也不能放。我姑母连五两银子也拿不出来,哪里有五百两银子?左思右想,只得做起那不要脸的勾当,将自己和女儿都卖进了窑子……”
那少女又不懂了,只是适才一句问话惹起了许多人的哄笑,这时不敢再问,听那妇人续道:“这样过了数年,母女俩虽略有积蓄,但要贮足五百两银子,哪谈何容易?幸好客人子弟们知道了她母女这番赎夫救父的苦心,给钱时往往多给了些。母女俩挨尽辛苦屈辱,这年大年晚,终于凑足了五百两银子。两人捧到地霸的帐房,心想一家人从此可以团聚,欢欢喜喜的过新年了。”
众人听到这里,也代那母女两人欢喜。却听那妇人说道:“那地霸收了五百两银子,便叫姑丈出来,让他夫妻父女相见。我姑丈一家三口,向那地霸磕头辞别。怎知道那地霸见了我表妹,忽起歹心,说道:‘好,你们来赎这奴才,那是再好不过,五百两银子兑上来吧!”我姑母大吃一惊,五百两银子早已交给了地霸的帐户收下,怎么还兑银子?那地霸脸色一变,喝道:‘我是堂堂泸州的乡绅,难道还会混赖奴才们的银子?’我姑母又害怕又是伤心,当下在厅堂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地霸道:“也罢,今日大年夜晚,我便开恩让你们夫妻团聚,但怕这奴才一去不归,且把你们的闺女抵押在这里。‘我姑母知他不怀好意,怎肯答应?那地霸呼喝家奴,将我姑丈姑母赶出府去。我姑母舍不得女儿,在地霸府前呼天喊地的号哭。众百姓明知她受了冤屈,但这当时那地霸为害一方,听说还有官老爷撑腰,随便杀个人便如践踏蝼蚁,有谁敢出来说句公道话?我姑丈反而说道:‘乡绅老爷既然看上了咱们闺女,那是旁人前生修不到的福份,你哭什么?’原来他做奴才做得久了,竟是染上了一身奴才气。他接着问那五百两银子从何而来。我姑母初时不肯说,但被逼得紧了,终于说了出来。我姑丈大怒,说我姑母败坏名节,不守妇道,竟然自甘堕落,去做这般低贱之事,当即写了一纸休书,把我姑母休了。”众人齐声叹息,都说她姑母一生遭际实是不幸到了极处。
那中年妇人道:“我姑母千辛万苦的熬了七八年,落得这等下场,实在不想活了,便到树林中解下腰带上了吊。皇天有眼,刘整那天外出打猎正好经过,救了她下来。问明原委,只听得他怒火冲天。当晚便亲自带人到那地霸府中,只见那地霸正在逼迫我表妹,我姑丈居然在旁劝我表妹依从,说到她在窑子里这些年,又不是良家闺女,难道还想起什么贞节牌坊么?刘整一听气得一连打了我姑丈七八个耳光,直打得半边脸肿了起来,又命人抓了那地霸,谁知地霸说他在上头有人,竟公然拒捕,刘整二话不说,抓起那地霸投入护城河之中,把我表妹救了出来,当时附近相邻尽皆在场,无不拍手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