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着秘密,让我很累。你觉得呢?
是不是,所有有秘密的人,都和我一样很累很累?甚至,这秘密让我一生都苦不堪言;甚至,最后我还为这秘密,失去了太多太多,包括我自己。
我生来就是作为守护龙族圣物——崆峒印——而活。说来,我和我那早逝的生母乐夕公主一样,不过是承载着崆峒印的一个工具罢了。而我的生母,没有人允许提起她的名字乐夕,按他们的说法,这个名字是不死龙族的耻辱。唯有外祖父会告诉我,我的母亲乐夕,是个伟大的女子。
我的出生,不过是一个国家的计谋而已。
我原本在上代龙王——也就是我的外祖父身边生活,直至七十七年前外祖父突然暴毙而亡,我被生父带回王府。那时候起,我身边再没有一个可以人,能让我对他分享我心中崆峒印的感觉和想法,也再没有人把我当做公主对待。
也是从那时起,我只穿白色的衣服。
我永远记得,在我九十岁的生日那天,遇到了他。
那天,恰逢正是每年一度的龙凤二族的王室宫宴。宫宴上所有人都会穿得喜气洋洋的,唯独我总是依旧坚持穿白衣,所以,自外祖父走后,直到我九十岁那年,因着当时白色的衣裳倍受人们喜爱的缘故,我也可以参加这场宫宴。
龙宫中太多女人都不喜欢我,我并不在乎。宫宴之上,有人提议要我为大家即兴表演。我推辞说自己不善歌舞,座下的女人们掩面偷笑。“哎哟,王族的人竟有不善歌舞之辈,真是可笑。”“就是!……”“也难怪,没娘的孩子哪有人教啊!”
外祖父是先王,她们不敢得罪,便只会时常辱没我生母的声誉。我起身,看着满眼奢华的珠光宝气,胸口阵阵恶心,也不知道眼睛当时应该看着哪里,只是淡淡道:“我不曾学过歌舞,只是幼时曾看人表演过几次罢了,记得不全,各位还请包涵。”说罢,来到中间,对远处的乐师说了个记忆中听过的曲子名。
一曲歌舞毕,全场安静。
“漂亮!”突然最上的席位上,一人为我鼓起掌。单薄的掌声带动着整个殿堂之中的如雷喝彩,我看不清那人的样子,但是坐在那么高的席位上,应该是凤族的王。
一个凤族的老者笑着问:“这姑娘太谦虚了,我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歌舞,怎的说自己不曾学过?”我道:“多谢夸赞。阿夜不才,只听过几首曲子,故而也只记得几首曲子。我娘亲早逝,不曾教过阿夜,可这东西遗传得好天生自然会有些优势罢了。跟我几位日日勤学苦练的婶娘和姐姐们相比,自然是差的远了,阿夜怎好说自己‘会’歌舞?”座下原本笑我的几人顿时面红耳赤,尴尬得低头。我笑着施礼:“阿夜还要回去照顾我爹爹,恕阿夜先行告退。”
心烦意乱,我踏出金碧辉煌的大殿,夜里的海风拂面,温柔咸湿,让我舒服了好多。我看着满天的繁星,想着外祖父是哪一颗,而我将来若羽化,又会是哪一颗。
边仰头看着,边慢慢后退,就这样,我撞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回过头,一个男子对我温柔地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我一时看得有些出神,回过神时他已经哈哈大笑。我皱眉,厌烦地推开他,正准备离开,不想却被他一把揽住:“诶姑娘,就这么走了,不觉得辜负了这满天耀眼繁星吗?”
“疯子。”我甩开他继续走。这声音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听过。
“敢问姑娘芳名?”
“阿夜。”
“阿——夜。呵,你就不问问我的名字?”
“嬉皮笑脸,没好东西。”我瞪了他一眼,继续走。
他就这样跟着我又走了几步,然后,满足地笑着看我摔倒。原来,这地方有一个石阶,我竟然没有注意。疼得头晕,刚想赶快爬起来,那人已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我扶你。”
“不用。”
“诶。摔倒了自己爬起来,是我们男人要做的事。你只要在我不小心照顾不好你,让你摔倒的时候,等我扶你就好。”他对我说,面上的笑容让我如何不心跳加速。可这般狂妄自大的话语,我听着很烦。
“不用!”
“不用扶?难不成用抱?”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打横抱了起来。“姑娘家为何要穿这一身白衣?”
“我……我很重要的亲人,离开了。”这是我第一次与男子有如此亲密的举动,可我不想被他看穿我害怕。怕他发现,只好把头压低,脸贴到他胸前,那里面律动的声音一样剧烈。原来,他也在紧张。
“哦?我怎么没听说,羽化多久了?”
“……七、七十七年。”
“七十七?七十七年难不成你都一直一身白衣?呵,阿夜真是个重情的好姑娘,我果然没有看错。可是阿夜,将来你要嫁人的时候,可是要穿大红的喜服。”
“……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将来我可不希望我的新娘子嫁给我的那天,还穿着一身白衣。”
“……谁、谁要嫁给你。”
“而且,有些事,该遗忘就要遗忘。以后,我会成为添补你心中失去的那个位置的人。”那晚我们看着繁星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我问他,守着秘密,让我很累。你觉得呢?是不是,所有有秘密的人,都和我一样很累很累?
他没有和其他人一样,说是,或不是,亦或是嘲笑。他认真地看着星星,说:“但是你想想,你的秘密背后所守护着的人——你还会觉得累吗?”那个时候,他认真的样子,让我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和小小的慌乱。
不久之后,我的侍女沫沫喜滋滋地说,我已被订了国亲,我要嫁给的人,是凤族的王——浴遥。那个浴遥,不仅生的一表人才,而且文武双全。历来只有龙族的公主才能嫁给凤王,而如今,连我一个郡主也能嫁给王,真是龙族的大大大喜事呢。
我心里顿时冰冷彻骨,可随后面上一笑。那个什么浴遥的,管他是凤王还是龙王,我都不关心;只是那个夜里打横抱着我的男子,他如今身在何处?是呵,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男子,说要娶你,就消失了。这样的话,何必信,何必听。只是,心好痛,好痛好痛。
更可笑的是,龙族的崆峒印,是即将被龙族自己亲手送到凤族手上的。
第三年,我如期嫁到了青凤岛。大红的喜服裹在身上,好似一个虚伪的证明。大婚当夜,洪水如猛兽般侵蚀着青凤的领土,青凤岛上一片萧条景象,死伤无数,灾民遍野。与此同时,我坐在洞房中等着我素未谋面的夫君,青凤的王,想着如何能与他同归于尽,想着同归于尽的后果龙族又如何承担,想着在这里生活下去我该如何煎熬。
终于,门响,突如其来的喧闹又瞬间消失,淡淡的酒气,不太稳的步伐,灼热的体温,渐渐向我靠近。我紧紧闭上眼睛,希望这一切都不要来,可该来的,又如何不来呢?我听到眼前的人轻声的一笑,让我心里莫名有些放松。大红盖头落下,我刚准备睁眼,唇上却被压下。只轻轻的一下,便离开,我怕的发抖,紧闭着双目不敢睁开去看,耳边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终于娶到你了,阿夜。”
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我日思夜想的那张俊脸。是他,是他,他没有食言,他说要娶我,然后,便真的成了我的夫君。
“都是我不好,把你吓这样。”他捧着我的脸颊,满眼宠溺。
“你是浴遥?”我惊喜地问,心中满是期待。
“我……嗯,没错。之前要你问我名字,你也不问。”他苦笑。
“你真的,来娶我了?”
“嗯。”他很有耐心。
“我很开心,很开心。”
“阿夜……”他眼中似乎蒙上一层令人迷醉的氤氲,让人想深陷其中不得自拔。忽然他将我压倒在床上,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仍旧快速而有力。
“浴遥,我很开心,你来娶我,我真的很开心。”
“……阿夜,你是我的新娘。我一生都会对你好,阿夜……一生。”
按照习俗,第二日自然要拜凤族太后——也就是我婆婆——的早茶。我并不知道这位太后的来历,只听闻她也是龙族的人,自然会亲切些。太后见到我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很久才缓过神来,却说刚才只是觉得我长得像她龙族的一位血亲。我顿时来了精神,难不成她说的血亲,就是我的生母?私下里我找了太后很多次,可都被她拒绝在外,始终不肯见我。
直至龙王开启八十年前外祖父留下的那封遗诏,才知道我的身上崆峒印的秘密,我并非什么阿夜郡主,而是故去的老龙王的外孙女冰凝。于是,龙族竟然要求凤族把我交还龙族,以血祭完成老龙王生前遗愿。回去就是送死,可我生来的命运本就该如此。而我更舍不得的,是我的夫君浴遥。那段日子,我看到他愁容不展的模样,比自己可能身陷险境这件事更让我心疼。
那天,我经过浴遥书房外,听到室内浴遥正与人交谈。
“你到底有何打算?过了这些时日,总得有个交代。”是他随身一个侍卫的声音。
“本王这次……恐怕,要成为庸君了。”
“王!你想好了?!若不把王妃交出去,恐怕……”
“嗯,我很清楚。不管怎样,我无法把她交出去。呵呵,我是不是很可笑,要为了一个女子,与交好了多少万年的龙族为敌,为了她,舍我青凤。”
我冲了进去,看到侍卫惊诧又紧张的深情,我微笑着施礼。侍卫跪拜后便匆匆离开,我看着我的夫君,这个说为了我要舍弃青凤的人,想说的话却堵在胸口。他见我来,笑着过来拉我,另一只手抬起,抚上我的眉间,满眼的疼惜。我却心口更疼,反手握住他:“夫君,让我回去吧。”
他脸上的表情一时间似失了血色,又转瞬强压着镇定下来,极力挤出一丝笑意:“阿凝,你说,要回哪?”
“我,想回崆峒海。”
“你疯了?你是不是听到刚才的话了?其实根本没什么,结局不会有你想的那么坏。”
“浴遥,对不起。”
“阿凝,你可能不太舒服,又开始说胡话了。沫沫呢,最近是不是又没照顾好你?快回去好好休息,这件事我自己来……”
“浴遥,我对不起你,才一直没有对你说。其实,早在我嫁过来之前,我就做好了再回去的准备。呵,心不在这里,我又如何快活?”
“你……”浴遥面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愤怒表情,“你是说,你从来没有……”
“对不起。我们终究……终究没有相守一生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