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柿子——”她抱着小狸好不容易追到离宫门十丈的地方才见到那抹青色的身影,然而慕程却对她的呼唤充耳不闻,自顾自的向宫门走去。
“柿子,你误会了,是我……”话未说完,梅子嫣惊见刚刚跨出皇宫那道高高门槛的慕程身子晃了两下,毫无征兆地捂着胸口倒下再地。一旁的小黄门吃了一惊,梅子嫣奔过去和他翻过慕程的身子一看,只见他面如金纸唇色发紫双眉紧蹙,气息辍然。
“朱雀!”梅子嫣朝着宫外早已等候多时的那辆马车大喊,一个绯色身影赶至,随着来的还有书童明书,梅子嫣一手扯开慕程的衣领,握手成拳就往他左胸口狠狠地捶下去,明书一见脸色大变道:
“你在做什么?!我家世子已经昏过去了,你怎么可以……”说着便要冲上来制止,朱雀一手拉住他,说:
“别动!嫣儿在救人!”
这分明是趁人之危痛下杀手啊!明书义愤填膺,可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他呆若木鸡,不知反应。这个女人,她、她、她怎么可以这样……这样趁机非礼世子大人?!
梅子嫣用力捏着慕程的下巴掰开他紧闭的嘴巴,深深吸了口气想都没想就贴着他的双唇灌了了下去……
宫门的小黄门也呆住了,本想大声奔入公众呼救的脚步竟也顿住,没想到谋杀的一幕变得如此香艳,他,还有明书,甚至包括朱雀,都华丽丽地被天雷劈中外焦里嫩魂魄不齐了。
再接着,他们看到的是,梅子嫣右手搭在左手掌上,像是出尽全身气力一般按压着慕程的左胸,一边咬着唇低声道:
“柿子,你给我醒过来!是我故意让沈碧俦误会的,是我故意刺激你发病的,你得好好留着性命报复我啊!你为我弹琴,你放过伤了她的狗的小狸,还有我精心炮制的假茶花……你没看到她伤心透了……慕程,你恨我吗?恨我就给我醒过来!”
慕程紧闭的睫毛微微动了动,梅子嫣终于感觉到手掌下有了微弱的心跳,她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说:
“朱雀,明书,把人送上马车。”
那三人恍如大梦初醒,朱雀明书有所动作时,那小黄门也惊醒过来,连忙转身一边走一边大喊道:
“来人哪!绥德世子被人——”
“啪”的一声,一块巴掌大的硬邦邦的东西准确无虞地打中了他的后脑勺,他又痛又气恼,回头瞪着那肇事者,余光瞄到地上那金澄澄的刻着大大“御”字的令牌顿时瑟缩了一下,回过神来时那辆马车已经离开了宫门。
小黄门懵了,他不知道那女人究竟是奉旨非礼,还是奉旨谋杀?
明书在赶车,马车内早已铺好了一层厚厚的回纹锦缎褥子,药箱、蜂笼,甚至有炭火正红煎着药的炉子,梅子嫣拿着剪刀把慕程的层层衣襟尽数剪开,“金针——”,她从朱雀手上拿过眼疾手快地在慕程心脏处的几处大穴下针。
慕程的脸色不再如金纸一般,而是白中泛青,双目紧锁,要不是仍有微弱的心跳,可说是全无半点生命迹象。
“跟他说话,一定要让他听到为止!”她对朱雀说,一边伸手去抓赤峰。
朱雀看着梅子嫣拿着蜂针刺慕程的穴位,她轻咳一声,开始说:
“世子大人,我朱雀以名誉保证,绝不会把今日你被嫣儿轻薄之事说出去的!”
梅子嫣手一颤,差些没有刺歪了穴道。朱雀又说:
“世子大人,你看嫣儿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你发病是件多不容易的事情你知道么?你也太能受刺激了,嫣儿三番四次调戏你,哦,不,是戏弄你,你也没有被气到晕倒……”
梅子嫣深深吸了口气,咬牙道:“朱雀,你是怕你家世子病不死想气死他是吗?”
朱雀吐了吐舌头,“我只是替你向他表白你的用心良苦罢了。你内疚什么?你说是你制造了他和沈碧俦的误会,可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啊,要是他们两个之间没有任何问题的话,你的挑拨离间又怎么能起作用,我看啊,沈碧俦根本就不信任世子。”
梅子嫣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淡淡的说:“朱雀,你是说,我是苍蝇?”
“你不是苍蝇,却清楚地看见了他们之间的那道裂痕。”
“感情向来是脆弱的,都经不起考验。我劝你,不要试图去考验萧近情对你的感情有多深,比如问他你跟他的母亲同时落水他先救谁这样的傻瓜问题……”
朱雀反问:“如果爱情经不起考验,我要爱情做什么?我又不欠什么装饰品!”
梅子嫣怔了怔,想不到朱雀也有这么一针见血的见解,她笑了笑没说话,拿出一把镶着白色宝石的匕首轻轻在慕程左胸下针后渐渐鼓起的一处轻轻一划,鼓起的地方一滴滴黑血冒了出来。
“祖父送与祖母、我爹送与我娘的匕首,没想到,每次都刺在人的心上。”她拿过白布拭去黑血,“今日,我这刀怕是刺得太深了,怕只怕毒清了,人的心却死了。朱雀,有件事不知你能否做得到?”
“什么事?”
“到皇宫向沈碧俦解释清楚慕程的病情以及他们之间的误会,然后把这个药粉交给沈碧俦,服下后她会脸上身上出现大片大片的斑痕,如果被风吹过更有可能出现呕吐昏厥症状,可是这样一来,皇帝便无法宠幸她了。告诉她,只要等到慕程康复,我自然有办法让她脱身。”
朱雀沉默了半晌。
梅子嫣已经替他的伤口上了药包扎好,朱雀才慢吞吞说:“嫣儿,你觉得我们皇上,也就是宣成帝会如你所想般一无所知吗?只要是封了妃,哪怕是没有宠幸,也是改变不了事实的。”
“谁知道呢?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尽人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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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程混混沌沌中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绥德王府元霜阁前的石榴树,七月流火,一树风流,开得艳红灿烂的榴花,炫了人的眼。
他的娘亲就站在树下向他招手,仍是素色衣裳一身恬静,微笑而扬起的眼角弯弯的,像被风吹过的柔梢。
她说,允之,你今日是不是用你爹给你做的小弓箭追着小四儿乱射害他摔破了膝盖?你再这么调皮,小心你爹回来打你板子……
她又说,允之,你带着钟馗的面具吓唬沈家的小丫头?你是不是喜欢她,娘写信跟爹说让你跟她结了娃娃亲可好?
爹爹却总是没有回来,娘有空的时候就会在一些帕子上绣上榴花,说是这些帕子会送到天都百姓要送到前线去鼓励士气的物资之中。娘绣帕子时脸上总挂着淡淡的笑容,他很好奇这些帕子明明不是给爹爹用的,她为何还绣得那般用心?
娘说,你不懂,他要么没看见,只要看见了就一定知道是娘绣的。
后来的后来,他记得有一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雨……
然后别人对他说,你爹他,回不来了……
娘病了,元霜阁前的石榴树再也没有开过花。
这次,他再不迟疑,向石榴树下的女子走去,可是脚下的路明明很短却总是走也走不完,眼看着那一抹身影越来越远,他禁不住心下的愁苦悲怆,用力奔跑过去大声喊道:
“娘,你和爹一样,都要丢下我么?”
你们,都不要允之了么?允之,允之,你们究竟允诺了什么给我?
心,很痛。慕程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胸口,触手尽是厚厚的纱布,他涣散的意识终于一点点地集中起来。
“醒了?”清泠泠的声音响起,一块温热的毛巾轻柔地落在他的脸上,“做恶梦了?”
慕程侧过脸去,不想听到这个声音。
“你睡了两天一夜。”梅子嫣拿走毛巾再走过来,他闻到了浓浓的苦涩的药味,“起来吃点清粥,然后再吃药。”
“这里是哪里?”枕席被子,还有气息都与他元霜阁的卧房不一样,本来以他警觉的性子早就有所反应了,可是那个声音还是让他下意识的觉得安定,因为他知道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到他身边来都好,都不是为了伤害他。
可是梅子嫣说出来的那句话却让他额边滑过几根黑线。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让朱雀寻个清净的地方让你好生休养,她就把你送这儿来了。”
寻个清净的地方?是不想让他听到关于沈碧俦的一切吧。他挣扎着坐了起来,一不小心扯动了左胸口的伤,顿时痛得他浓眉紧蹙,“梅子嫣,我到底怎么了?”
“发病了,不过死不了。”她捧着粥凑过来,笑嘻嘻地说道:“柿子,你再不发病,等这天大寒泼水成冰的时节一到,那真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了。”
慕程垂下眼帘静默了半晌,然后抬起眼看着她,嘴角扬起一抹苍白的笑意,说:
“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梅子嫣,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梅子嫣愣了下,脸上笑容渐渐归于平淡,说:“柿子,再没意思,我们也得活着,不是吗?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在奔向死亡,何必急于求成呢?”说着把手中的粥递给他。
她清明如水的目光柔和温暖,全无平日的嬉笑戏谑。他忽然很不习惯她这样看着他,好像一眼便看进了他的心里,心底那处荒芜已久的角落像无端洒过一阵挟着微风而来的细雨,被无声浸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