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
上午。
崂山之巅的那盏灯,灭了!
城主府箭楼上的李有志看着崂山之巅的那簇耀眼的光华渐渐暗淡直至幻灭,由衷的笑了。
下一刻,荆无童从城主府的大门外走了进来。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却照不到他那双已然灰色的眼睛里,他的身影还是那么清凉。
“这几天,你也累了,要不要上来喝一杯?”
李有志扶着箭楼上的栏杆,看着这个和自己有点像却似乎又截然不同的人,嘴上客套着心里却渐生悲凉。
“那座塔那盏灯帮了你,也算帮了我,这两天洗塔吹灯,我也没有白忙活,如你所愿,我圆满了!”荆无童缓缓的说道。
“那要恭喜你了!”
“不必,你也知道,我这次费这些周折是为了什么,圆满,对我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以前是,可就在刚才,我有点犹豫了,你之前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之前说过的本就是猜测,现在你说这些是不是有点晚了?”
“是晚了。”
“岛城怎么办?终究离你们太远了,我记得我们俩是同年。”
“你知道西塞多少年没有下过雨了吗?”
李有志楞了一下,摇摇头。
“十七年,十七年了,西塞境内,没有落过一滴雨。”
“是你不想,你若想,落一场雨如同吹灰。”
“缺一场雨的是西塞数千里山川,缺的也不是我们修行者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雨,而是一场真正的雨。”
“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你守着这一城一山之地,靠着这片偌大的海,只想着怎样锦上添花,哪里会明白,十七年未见雨水的西塞百姓,每天累死累活的仅仅只是为了那一饭一餐。”荆无童终于抬起头看向箭楼上,“有志,你我同年却不同命,你舍不得这座海山之城,我却拼了命的想离开那片不毛之地。”
李有志一时语塞,一直慨叹自己的劳累,却不知曾经让自己心生羡慕的荆无童,闲云野鹤的背后,也有着诸多的无奈。
“三十七岁之前,我在十万大山里砍了整整三十年的柴。”
“四十岁才走出西塞,四十五岁才第一次在你这岛城看见了大海。”
“七千里汐河从西塞流出来的时候只是条小溪,流到西周才真正算是条河了。”
“所以你根本不明白,水对于西塞人的意义。”
“那年从岛城回去的时候,你知道我带了些什么吗?”荆无童顿了顿,“整整一储物袋的海鲜。”
李有志留下孩子,独自走下了箭楼,他突然发现,荆无童清凉的身影后面,并不是冰封的冷酷,而是那片不毛之地中堆积太久的干涸。
“你有十万大山,我也有这座崂山压着,你有你的无奈,我也有我的苦衷。世间盛传你我皆凭一己之力扛着整座山,可我这一座山扛的也绝不比你那十万座轻松!”
荆无童灰色的眼眸更加空洞了,他抬起手,手中,是那柄红色的法剑,阳光下,剑身上那条黑色的龙纤豪必现。
“但你至少有传说中的尖阁可退,而我,却从来就没有过一条退路。”
“你就不担心南齐北魏?”
“我不担心。”
“是啊!当年在雪原,禅子,你我,加上竹子,也算是大陆最顶尖的存在了。竹子闭关,禅子涅槃,如今新任禅子年幼,原本你该忌惮的齐云天被我收走了老蜜蜡,道君又与我有约誓不过回龙湾,西蜀南越之流根本翻不起大浪,看来你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我有。”
李有志略感惊讶,“有?”
“你!”
“君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已圆满。我本不该圆满,那座塔那盏灯却让我圆满了。”
“也许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李有志叹道。
荆无童抬头看看箭楼上向下张望的孩子。
李有志也随着荆无童的目光望向那孩子,“他还只是个孩子。”
“二十多年前,我那七柄剑,也还都是些孩子。”荆无童面无表情的说道。
“我已经不希望他和我们一样了!”
“我也希望他和你不一样。”
“那也该交给你的七剑去办才合适吧?”
“也好。”
“七柄剑到了吗?”
“应该到了,却还没有到。”
“要不要等等?”
“不等了。”
李有志手中多了条翠绿的鱼竿,“那我们开始吧!”
“好。”
“小心点那孩子和那座箭楼,那顶层的柱子上还埋着三个人呢!”
荆无童点点头,“其实他们本可以不死,你知道他们根本拦不住和尚。”
“总要给岛城一个交代的。”
荆无童又点了点头。
李有志手中的鱼竿平握于胸前,双脚微微错开,道了句,“请!”
荆无童单手握剑,缓缓扬起。
红色的法剑上黑龙图案在其中游动了起来,一缕红色的劲气从剑尖上流出,如一条轻盈的丝线。
李有志手中的鱼竿平削了出去,翠绿的劲气率先破空,向着那道红色丝线斩去。
劲气如剑,刚直不阿,一往无前。
丝线在空中蜿蜒,似水似波。
二者接触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传出来的爆裂的声响却经久不息。红色的丝线和翠绿的劲气缠绕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彼此了。
丝线似乎阻止不了翠绿劲气的斩势,荆无童凌空向后掠起,法剑剑尖上的丝线越拉越长,丝线的这一头,牢牢的缠绕在翠绿的劲气上。
这情景,就像是荆无童在放风筝,但他凌空掠起的太高,他自己又像是只风筝,在空中飞舞。
李有志也掠了起来,手中的鱼竿改削为刺,真的就是简单的如剑般的直刺。
他们的身形已经高过了城主府最高的箭楼。
荆无童宽大的衣袍在高空张扬,他手中的法剑上下颤动起来,那红色的丝线也波浪般翻腾。
这波浪传到丝线的这一头,已经成了淘天的巨浪,翠绿的劲气和鱼竿带着李有志也忽上忽下,颠簸在了浪头上。
荆无童突然抬手,手中的法剑高高扬起,红色的细线瞬间绷的笔直,之后整条丝线上扬,在空中拉出来一个完美的弧度,李有志如同一条鱼一样,被红色的丝线猛然钓了起来,冲向了高空。
李有志没有在用力,只是顺着翠绿劲气的力道,跟着那道红色的丝线冲向了高空,他在等荆无童收竿。
钓鱼的人鱼线再长,甩的再高,也总要收竿的。
李有志觉得有些滑稽,他自己手中握着的就是标准的鱼竿,非要像柄剑一样削来刺去。
荆无童也是,明明手中是剑,偏要放出条劲气做鱼线,玩钓鱼的把戏。
红色的丝线已经甩到了最高,这头的李有志已经和下面的荆无童垂直了。
李有志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下坠,绷直的丝线开始弯曲。
李有志手中的鱼竿开始在明暗间交替,时而翠绿,时而绿到发黑,又有爆裂的劲气从鱼竿中冲出,直接冲过之前被红色丝线缠绕的那道劲气,将缠绕其上的丝线斩成了寸断。
荆无童抬头看看,被钓起的那条鱼现在变成了一团火,爆裂的冲了下来。
红色的法剑上,那条黑龙从剑身中探出了头,龙头张开嘴,蓝色的冰晶喷涌而出,冰晶四散,在荆无童的面前,形成了一片冰晶的护盾,像是撑开了一把蓝色的雨伞。
那团火落了下来,绿到发黑的劲气刺入了蓝色的雨伞,雨伞并没有被刺破,因为冰晶太冷,劲气太炽烈,两者截然相反,却并没有出发爆裂,反而安静的融合了。
墨绿在蓝色的伞面了流淌,鱼竿的尖头抵在了红色法剑的剑身上,荆无童回落,李有志下坠。
二人又跌到了城主府的院子里,红绿劲气蓝绿冰晶具以消失。
鱼竿抵着剑身,剑已经无法挥出,鱼竿也已经不能寸进。
“总是这样!你不是圆满了吗?”李有志摇头道。
“圆满只在一线之间,你是不想,你若想,也如吹灰。”荆无童道。
“大乘三百年,我何必急这一时?”
“你在岛城开山立派的时候,我还在十万大山砍柴。你惊才绝艳十四年后入大乘,我还又砍了一年柴。你在这修行的玩了这么多年却就是不圆满,我却每次都是最后时刻才艰难迈入那道门槛。人言无瞳有痣,又有几人知道,直到我入了大乘,名号才慢慢的排到了你的前面。现在,我终于有了机会,你却有将我推到了圆满。”
“是你先要赶我走的。”
“我不该吗?”
“不该!”
荆无童收回了法剑,李有志的鱼竿尖头一空,'吧嗒',垂到了地上。
箭楼上,孩子嘟囔道,“不是最厉害吗?打的一点都不好看,放放风筝钓钓鱼,没劲!”
阳光照在孩子脸上,孩子时不时抬手遮一遮,却总有遮不到的地方。
小脸已经通红,孩子突然想起来,念李有志教的那句时,身体会舒服很多,在那崖边,迎着夕阳念了那么久,都没觉得晒。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只一遍念完,孩子突然觉得肚子里那些气变的规矩了,然后他尝试着引那一丝气钻出那团像龙涎的东西,让它顺着胳膊走过手指,'呼啦',孩子的食指上冒出来一股小火苗。
孩子惊奇的看着自己的手指,还张嘴吹了吹。
“哎,你快看看。”
孩子抬手摇晃着,让箭楼下面的李有志看。
李有志抬起头,看着欢呼雀跃的孩子,就像看到了那个一直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中的年少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