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下兔起鹘落间,六七个刘府家眷已是被王侠运劲推向了刘正风那边,嵩山派众人竟未来得及反应。
王侠心中松了一口气,心道:“本来想着能救出二三人便不错,现在竟比预备的还好一些,也算是大幸了。”他也未放松警惕,手中长剑剑锋颤动,剑势森然,笼罩住想要追回刘府家眷的嵩山弟子,一时间嵩山弟子竟无人敢上前。
另一边,刘正风和他几个亲传弟子反应也是迅速无比,即刻将几个家眷护在中间。
说是家眷,被救出的那几人大多是刘正风的亲传弟子,唯有刘正风最疼爱的小儿子刘芹被王侠救了出来。刘正风的夫人,还有他的长子,还有刘菁都还被嵩山派挟持着。
这几下动作,厅中众人过得几息才反应过来,顶上还不时有瓦片木块和灰尘落下,厅中却是没了声息。人人都心道:“好高的功夫!”
费彬勃然变色道:“你是何人?!是否是刘正风勾结的魔教同党?!”
他这话一出,厅中群雄登时变色,不少人身上刀剑已然出鞘,面上带着杀气。这些人都是有亲友或是师长死在魔教中人手下,对魔教中人是欲杀之而后快,此时见得王侠黑巾蒙面,武功又如此之高,更兼想起之前费彬质问刘正风勾结魔教,便都认定此人定是出来帮刘正风的魔教中人了。
王侠听得这话却是大笑道:“原来路见不平的便是魔教么,我倒觉得拿人妻小胁迫于人的才是魔教作风哩,嵩山派的诸位,五岳剑派自诩名门正派,怎的用起这种手段了,莫不是学的魔教?!”
费彬等人面上涨得血红,怒斥道:“放肆!魔教中人人人得而诛之,用什么手段对付都不嫌过!刘正风勾结魔教教主东方不败,你又为刘正风说话,不管你是何门何派,今日起便也是勾结魔教的败类!”
刘正风连连对王侠道:“多谢兄台仗义出手,兄台还是快走吧,莫要被刘正风牵连了!”
王侠默然站在那里,手中剑锋依然指着嵩山派的众多弟子。
刘正风向着王侠拱了拱手:“兄台大恩,刘正风粉身碎骨都难以报答!”
他又高声道:“诸位,在下一生之中,从未见过魔教教主东方不败一面,所谓勾结,所谓阴谋,却是从何说起?”
费彬冷笑一声,并不说话,只侧头瞧着三师兄陆柏。
陆柏细声细语道:“刘师兄,这话恐怕有些不尽不实了。魔教中有一位护法长老,名字叫作曲洋的,不知刘师兄是否相识?”
刘正风本来神色十分镇定,但听到他提起曲洋,登时变色,口唇紧闭,并不答话。
丁勉这时突然厉声喝道:“你识不识得曲洋?”他说话间运起内力,这七个字吐出口来,人人耳中嗡嗡作响,不少人心中骇然,为他气势所震。
刘正风仍不回答,过得良久,他才点头道:“不错,曲洋曲大哥,我不但识得,而且是我生平唯一知己,最要好的朋友。”
霎时之间,大厅中嘈杂一片,群雄都未想到刘正风竟会承认魔教长老是他的知交好友。
费彬脸上现出微笑,道:“你自己承认,那是再好也没有,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当。刘正风,左盟主定下两条路,凭你抉择。”
刘正风宛如没听到费彬的说话,神色木然,缓缓坐了下来,右手提起酒壶,斟了一杯,举杯就唇,慢慢喝了下去。群雄见他绸衫衣袖笔直下垂,不起半分波动,足见他定力奇高,在这紧急关头居然仍能丝毫不动声色,那是胆色与武功两者俱臻上乘,方克如此,两者缺一不可,各人无不暗暗佩服。费彬还未说话,王侠已是朗声大笑。
费彬怒道:“鬼鬼祟祟之辈,笑甚么?!”
王侠笑道:“左盟主定是要刘三爷亲手杀了曲洋了,可是如此?”
费彬面露诧异,点了点头,朗声道:“刘师兄,只要你亲手杀了曲洋,那便还是江湖正道众人,还是侠义道的好兄弟!”
群雄均想:正邪不两立,魔教的旁门左道之士,和侠义道人物一见面就拚你死我活,左盟主要刘正风杀了曲洋自明心迹,那也不算是过分的要求。
王侠面上却是露出一丝冷笑,心道:“一群卑鄙之人而已。”卑鄙之人何时懂得这等风光霁月之事了,心中还不知要如何编排呢。
刘正风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凄凉的笑容,说道:“曲大哥和我一见如故,倾盖相交。他和我十余次联床夜话,偶然涉及门户宗派的异见,他总是深自叹息,认为双方如此争斗,殊属无谓。我和曲大哥相交,只是研讨音律。他是七弦琴的高手,我喜欢吹箫,二人相见,大多时候总是琴箫相和,武功一道,从来不谈。”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续道:“各位或者并不相信,然当今之世,刘正风以为抚琴奏乐,无人及得上曲大哥,而按孔吹箫,在下也不作第二人想。曲大哥虽是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洁,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刘正风不但对他钦佩,抑且仰慕。刘某虽是一介鄙夫,却决计不肯加害这位君子。”
王侠哈哈大笑,笑道:“刘三爷呀刘三爷,你,你可真是……”
群雄都心道:“这人定也是以为荒谬的了,是了,哪有因为音律便结交魔教中人这般道理的!”
哪知王侠目中流露鄙夷神色看着厅中群雄,道:“刘三爷你与一群庸碌之人说起这等高洁之事,他们岂有相信的道理?哈哈,好笑,好笑!”
???群雄都是面露怒色,不过是顾忌王侠根脚不明更兼他武艺高强才都不敢出手罢了。
费彬冷哼一声,不去理睬王侠言语,对刘正风道:“你与曲魔头由音律而结交,此事左盟主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左盟主言道:魔教包藏祸心,知道我五岳剑派近年来好生兴旺,魔教难以对抗,便千方百计的想从中破坏,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或动以财帛,或诱以美色。刘师兄素来操守谨严,那便设法投你所好,派曲洋来从音律入手。刘师兄,你脑子须得清醒些,魔教过去害死过咱们多少人,怎地你受了人家鬼蜮伎俩的迷惑,竟然毫不醒悟?”
定逸师太也道:“是啊,费师弟此言不错。魔教的可怕,倒不在武功阴毒,还在种种诡计令人防不胜防。刘师弟,你是正人君子,上了卑鄙小人的当,那有甚么关系?你尽快把曲洋这魔头一剑杀了,干净爽快之极。我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千万不可受魔教中歹人的挑拨,伤了同道的义气。”天门道人点头道:“刘师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人所共知,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只须杀了那姓曲的魔头,侠义道中人,谁都会翘起大拇指,说一声‘衡山派刘正风果然是个善恶分明的好汉子。’我们做你朋友的,也都面上有光。”
刘正风并不置答,目光射到岳不群脸上,道:“岳师兄,你是位明辨是非的君子,这里许多位武林高人都逼我出卖朋友,你却怎么说?”
岳不群道:“刘贤弟,倘若真是朋友,我辈武林中人,就为朋友两胁插刀,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但魔教中那姓曲的,显然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设法来投你所好,那是最最阴毒的敌人。他旨在害得刘贤弟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包藏祸心之毒,不可言喻。这种人倘若也算是朋友,岂不是污辱了‘朋友’二字?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这种算不得朋友的大魔头、大奸贼?”
群雄听他侃侃而谈,都喝起彩来,纷纷说道:“岳先生这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对朋友自然要讲义气,对敌人却是诛恶务尽,哪有甚么义气好讲?”
刘正风叹了口气,待人声稍静,缓缓说道:“在下与曲大哥结交之初,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最近默察情势,猜想过不多时,我五岳剑派和魔教便有一场大火拚。一边是同盟的师兄弟,一边是知交好友,刘某无法相助那一边,因此才出此下策,今日金盆洗手,想要遍告天下同道,刘某从此退出武林,再也不与闻江湖上的恩怨仇杀,只盼置身事外,免受牵连。去捐了这个芝麻绿豆大的武官来做做,原是自污,以求掩人耳目。哪想到左盟主神通广大,刘某这一步棋,毕竟瞒不过他。”
他心中则道:“唉,风光霁月果然不为庸人所理解,这位兄台说得对,这些卑鄙之人是从不相信君子之交的。朋友?呵,谁是君子谁是小人,曲大哥分得清楚,刘正风也自然分得清楚。”
群雄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均道:“原来他金盆洗手,暗中含有这等深意,我本来说嘛,这样一位衡山派高手,怎么会甘心去做这等芝麻绿豆小官。”刘正风一加解释,人人都发觉自己果然早有先见之明。
费彬和丁勉、陆柏三人对视一眼,均感得意:“若不是左师兄识破了你的奸计,及时拦阻,便给你得逞了。”
刘正风心中虽并不看得上群雄,面上却也丝毫不露,只因他妻儿还尚在嵩山派挟持之下,他续道:“魔教和我侠义道百余年来争斗仇杀,是是非非,一时也说之不尽。刘某只盼退出这腥风血雨的斗殴,从此归老林泉,吹箫课子,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自忖这份心愿,并不违犯本门门规和五岳剑派的盟约。”
费彬冷笑道:“如果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难之际,临阵脱逃,岂不是便任由魔教横行江湖,为害人间?你要置身事外,那姓曲的魔头却又如何不置身事外?”
刘正风心中想起曲洋高洁品行,微微一笑,道:“曲大哥早已当着我的面,向他魔教祖师爷立下重誓,今后不论魔教和白道如何争斗,他一定置身事外,决不插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费彬冷笑道:“好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我们白道中人去犯了他呢?”
?刘正风道:“曲大哥言道:他当尽力忍让,决不与人争强斗胜,而且竭力弥缝双方的误会嫌隙。”
费彬道:“如此说来,刘师兄第一条路是不肯走的了,决计不愿诛妖灭邪,杀那大魔头曲洋了?”
刘正风道:“左盟主若有号令,费师兄不妨就此动手,刘正风行得正坐得直,无愧于心!”
他看看仍被挟持的妻子儿女还有一两个亲传弟子,心中凄然,面上却不显露,问道:“夫人,孩儿,徒弟们,你们可信刘正风,可信我并未有过对不起江湖正道的事情?”
刘夫人、刘公子还有刘菁和刘正风的亲传弟子都是叫道:“信,我们信!”
刘正风面上带着笑意,缓缓跪下,俯身向着被自己连累的亲眷们磕了三个头:“刘正风连累你们了!”
刘夫人等人都是面色凄然惶恐,只是刀剑加身,竟不能扶起刘正风。
刘正风起身,又对着费彬道:“费师兄,刘正风便是有罪,我家人弟子又有何错?”
他顿了顿,又道:“刘正风只求费彬师兄放了我这些家眷弟子,要杀便杀我刘正风一人好了,莫要牵连!若是担心他们会寻仇,刘正风自可让他们立下毒誓,永世不履江湖!”
费彬冷冷摇头,伸手向史登达一招,说道:“过来!”
史登达应道:“是!”走上三步。
费彬从他手中接过五色令旗,高高举起,说道:“刘正风听者:左盟主有令,你若不应允在一个月内杀了曲洋,则五岳剑派只好立时清理门户,以免后患,斩草除根,决不容情。你再想想罢!”
刘正风惨然一笑,道:“刘某结交朋友,贵在肝胆相照,岂能杀害朋友,以求自保?左盟主既不肯见谅,刘正风势孤力单,又怎么与左盟主相抗?你嵩山派早就布置好一切,只怕连刘某的棺材也给买好了,要动手便即动手,又等何时?”
费彬将令旗一展,朗声道:“泰山派天门师兄,华山派岳师兄,恒山派定逸师太,衡山派诸位师兄师侄,左盟主有言吩咐: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和我五岳剑派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刘正风结交匪人,归附仇敌。凡我五岳同门,出手共诛之。接令者请站到左首。”
天门道人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到左首,更不向刘正风瞧上一眼。天门道人的师父当年命丧魔教一名女长老之手,是以他对魔教恨之入骨。他一走到左首,门下众弟子都跟了过去。
岳不群起身说道:“刘贤弟,你只须点一点头,岳不群负责为你料理曲洋如何?你说大丈夫不能对不起朋友,难道天下便只曲洋一人才是你朋友,我们五岳剑派和这里许多英雄好汉,便都不是你朋友了?这里千余位武林同道,一听到你要金盆洗手,都千里迢迢的赶来,满腔诚意的向你祝贺,总算够交情了罢?难道你全家老幼的性命,五岳剑派师友的恩谊,这里千百位同道的交情,一并加将起来,还及不上曲洋一人?”
刘正风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岳师兄,你是读书人,当知道大丈夫有所不为,你这番良言相劝,刘某甚是感激。人家逼我害曲洋,此事万万不能。正如若是有人逼我杀害你岳师兄,或是要我加害这里任何哪一位好朋友,刘某纵然全家遭难,却也决计不会点一点头。曲大哥是我至交好友,那是不错,但岳师兄何尝不是刘某的好友?曲大哥倘若有一句提到,要暗害五岳剑派中刘某那一位朋友,刘某便鄙视他的为人,再也不当他是朋友了。”
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群雄不由得为之动容,武林中义气为重,刘正风这般顾全与曲洋的交情,这些江湖汉子虽不以为然,却禁不住暗自赞叹。
岳不群摇头道:“刘贤弟,你这话可不对了。刘贤弟顾全朋友义气,原是令人佩服,却未免不分正邪,不问是非。魔教作恶多端,残害江湖上的正人君子、无辜百姓。刘贤弟只因一时琴箫投缘,便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他,可将‘义气’二字误解了。”
刘正风淡淡一笑,也不反驳,只是摇头。他心下凄凉,心道:“你们不懂的,你们不会懂的。”
岳不群长叹一声,走到了天门道人身侧。令狐冲、劳德诺、岳灵珊、陆大有等也都随着过去,岳不群自是没有看到王侠,他也好像早知道一般,冷冷瞥了眼站在刘正风那边的蒙面人,脸上紫气一闪,袖袍中的手死死握着。
定逸师太望着刘正风,问道:“从今而后,我叫你刘贤弟,还是刘正风?”
刘正风脸露苦笑,道:“刘正风命在顷刻,师太以后也不会再叫我了。”
定逸师太合十念道:“阿弥陀佛!”缓缓走到岳不群之侧,说道:“魔深孽重,罪过,罪过。”座下弟子也都跟了过去。
费彬道:“这是刘正风一人之事,跟旁人并不相干。衡山派的众弟子只要不甘附逆,都站到左首去。”
衡山派年轻一代都对刘正风道了一声:“得罪!”便都走了过去。
刘正风也不在意,反是转头对着向大年米为义等人道:“大年,为义,你们也过去好了。无须羞愧,我刘正风不怪你们。”
费彬也道:“刘门亲传弟子,也都站到左边去!”
只是半晌,向大年等亲传弟子都是一动不动,都是默默拔剑在手。米为义更是拔剑抢到刘正风身前护住他。
刘正风热泪盈眶,仰天笑道:“刘正风有徒如此,死而无憾了!”
丁勉心下恼怒,心道:“他们这般作为,岂不是告诉群雄他们是些众感情尊师重道的好汉子,那我们嵩山派成了什么了?不行,得杀个人立威,让这些不识好歹的东西统统滚过来。”
他左手一扬,嗤地一声轻响,一丝银光已是电射而出,直奔米为义胸口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