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当罗纱坐在床上看见镜中自己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能做到淡然处之的最高境界了。
深吸口气,她很镇定地缓缓反扣下镜子,又很镇定地将镜子缓缓递给了红月。
红月扫了她一眼,身子颤了颤,而后仿若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双手接过镜子快速退下。这时红丹端了温水进来,准备伺候即将起身的罗纱净手净脸。
罗纱听到动静,缓缓转过头去。
红丹一抬头,正好对上罗纱那半拉有印子的脸和她阴恻恻的双眼,“啊”地一声大叫后手抖了抖盆子险些落地,幸好一旁拿着手巾的红笺眼疾手快伸手将它接住,才避免了一场“祸事”的发生。
“淡定。”罗纱起身,慢慢地说道:“你还欠火候。”
“姑娘,姑娘你……”红丹讷讷片刻后才缓过劲儿来,忙解释道:“不是奴婢太激动,而是,而是,”她望了望罗纱那白生生的脸上越发显眼的巴掌印子,有些为难,“而是这东西现在变得也太……不好看了些。”
原本只是发红而已,如今不知怎的就变了颜色,青紫两色左一块右一块不均匀地分布在微肿的面颊上,有种说不出的瘆人感觉。
罗纱终于肯定方才自己在镜中看到的不是幻象。她沉默许久,吩咐红笺:“让红月跟外院的说一声,找个大夫开个方子吧。”
昨日里陈妈妈就这样说过,只是罗纱虽然口上说得在意,心里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同意。
今日一瞧,她才知道若不用点东西敷一敷,怕是真要留着它过年了。
罗纱这次是当真下定决心在伤好之前死活都要赖在院子里不出去的,谁知刚用过早饭老夫人就派了金钰来叫罗纱去一趟。
罗纱正准备牙关紧咬不松口,说不去就不去呢,谁知金钰一句话就让她破了功。
“白夫人带着白大少爷和白家三姑娘来了。”
罗纱顿时全部反抗化为乌有。
白家人来了,她还能怎么着?
去呗!
且不说白家人是她先招惹来的,如今白启正是朋友,白夫人又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长辈,单说那白三姑娘,定然就是因了自己一句话,被她弟弟给拖来的。
罗纱叹息着,心道天果然总是不遂人愿的。
再见白夫人,依然是那样地端庄娴静。但罗纱却知道,这位夫人并不如表面那样柔弱可欺。
罗纱走上前,恭恭敬敬向白夫人行了礼。白夫人淡淡嗯了声,并不热络,甚至在看向罗纱脸颊的时候,她的目光也只是微微一顿便转了过去,罗纱便知她定然是被白启正硬拉了来的,显然不怎么情愿。
“好了,你们几个陪着白家的少爷姑娘去玩吧,我与白夫人还有话要谈。”
老夫人笑容绽开,看上去倒是有了些慈祥的样子。
罗纱这才发现,老夫人居然没让哥哥们去学堂,显然是极其重视这次与白夫人的会面的。
有了老夫人发话,孩子们便陆续出了屋子。
这种聚会,往往是男孩子们凑作一堆,女孩子们聚在一处的,因此白启正只是和罗纱笑着打了个招呼,便和叶颂青一起跟在叶家几个哥哥身后去了别处。
驻足看见有白启正关照着叶颂青,罗纱就放下了心,正要继续往前走追上女孩子们,就听耳边传来陌生的轻语声。
“那是你姐姐吧?怎的这样看着你?”
鼻尖传来淡淡药香,罗纱这才惊觉白家三姑娘白云裳也已经停了步子,正站在自己身侧。
罗纱听她说起“姐姐”,下意识望向不远处的女孩子们——四人见白云裳不爱搭理自己,就稍稍离开了些距离,并没挨得太紧。
果不其然,语蝶正愤恨地望着自己,一旁的语诗也做出义愤填膺之态。语梦和语芙看到罗纱望过去,倒是朝她友好地笑了笑。
见语蝶和语诗这样待自己,罗纱心中了然,定是前两天结下的仇,便浑不在意——左右错的不是她,又何必将他人怨气放在心上?
“那是我家大姐姐和二姐姐。”
“居然是最年长的两个。”白云裳奇道。她喜怒表现在脸上,对语蝶她们不喜,便侧过身挡住了罗纱,隔断了语蝶的视线。
“我们白家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做姐姐的,最最需要宽厚,怎能如此待自己的妹妹?怕是平日里你也没少受她们的气吧。”
罗纱感激她一番好心,又暗自赞她心思剔透,居然从语蝶她俩的态度,就能联想到平日里二人为难自己。再想到她方才那样有话直说的爽利性子,罗纱对她便多了几分喜欢。
“受气倒也算不上。肯生气,那才会受气。我是根本懒得和她们计较的,所以也谈不上受了气。”罗纱笑着解释了番,认真谢过白云裳的关心后,又乖巧地叫了声“三姐姐好”。
白云裳笑着颔首。
白家人本就不喜欢叶家人,她是听了白启正说起罗纱帮助沈先生的事情,才对罗纱印象不错,只是到底有所保留。如今亲眼见了罗纱,见她真诚待己,倒也真心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来。
两人说了几句话后,罗纱才发现方才自己闻到的药香就是白云裳身上散发出来的,只是那味道却不是苦的,而是有种特别的清香,凑过去让人神清气爽,很是舒服。
见罗纱轻轻吸着鼻子,白云裳觉得好笑,解下香囊,递给罗纱,说道:“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醒神的几种药草罢了。先给你这个,往后有了好的再给你送来。”
罗纱笑道:“方才闻到药香,我只当姐姐与我家二哥哥那样,也是身子虚弱所以常年吃药呢。”
谁知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白云裳仿若换了个人一般,瞬间焕发光彩。
“你说你有个身子虚弱的哥哥?可否让我瞧瞧他?”
看到罗纱满脸的惊愕,白云裳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了,面容羞赧地解释道:“往日里我最喜欢研究医术,可惜母亲平日里不许我接触生了病的人,因此……”
罗纱了然。
以白夫人的性子,是不会容许白云裳这样去学习医术的。恐怕她平日里看医书,都要偷偷地来。
“不是不可以,只是我家二哥哥常年都在房中,若姐姐想看看他,只能随我去二哥哥那边走一趟了。”
“那又有何不可!”白云裳笑着说道:“我们先去他那儿瞧瞧。至于你的伤……等我回府后再给你配点药膏让人送来,你到时候敷在面上,能好很多。”
罗纱讪笑道:“原来姐姐发现了啊。”说着她下意识地摸摸脸颊,疼得咝地吸了口冷气。
白云裳说道:“这样明显,想不让人发现也难。”
两人便相视而笑,商议好了去二少爷叶怀书那儿。
正要往那边行去,不远处的厅中忽然传来“砰”地瓷器重重撞到地面后碎裂的响声,继而响起了争吵声,惊了女孩子们一跳。
罗纱道了声谦对白云裳说了声“等会儿带姐姐过去”,忙急匆匆跑到门边儿去瞧情况如何。白云裳听到了碎裂声后自家母亲的高声叫嚷,很是担忧,便疾步跟在了罗纱身后一同去了。
白夫人显然气得狠了,那样注重外表仪态的人,居然也会大声吼叫起来。
“他老大不小的人了,不过是娶个继室罢了,居然也敢求到我家来?嫁高娶低!我们白家哪样儿不如你们叶家了?别说继室了,就是正房夫人,我也断然不会把妹子嫁到你们家的!别以为你家过世的夫人是出自国公府,就想着比她身份低的人家都行。国公府肯把女儿嫁给你们那是你们运气好又赶上他们瞎了眼,你倒真以为是你家有多厉害不成?”
白夫人一口气说完,就满面怒容地大步行了出来。看到站在罗纱身侧的白云裳和闻声赶过来的白启正,一手一个不由分说拉了二人就走。
罗纱正愣在那儿,突然屋中飞出一物向她这边砸来。她下意识侧身避开,伴随着重物落地后碎裂声音的是老夫人的怒吼:“你当你们白家是什么东西?倒贴过来我们也不要!”
再看那碎在地上之物,居然是只前朝花瓶。
罗纱硬生生将嘴边的笑意憋下去。
连最喜爱的瓶子都舍得丢出来了,老夫人这次真正是气到了极点。
白云裳回头朝罗纱做了个“等我下次来”的口型,罗纱会意,点点头,她便绽开了个笑颜。
白启正半侧过身子想朝罗纱兄妹告辞,只是当他的道别话语刚开了个头就换来白夫人的一声怒吼,就也只得闭口不言了。
白夫人冲出叶家的时候,正巧两个少年刚从一辆华丽马车上走下来。她跑得太快,差点就撞上了其中那个有着一双风流桃花眼的漂亮小贵公子。
可白夫人正在气头上,哪就顾得上道歉了?重重“哼”了声便继续往前走去。
在她后面跟着的白启正和白云裳想要上前去道歉,却被白夫人转过身一把拉住。
“和叶家往来的,估计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孩子!”她丢下这句硬邦邦的话语,硬是将两个孩子拖上了自家马车。
那眉眼风流的小公子冷眼看着她们的马车离去,刷地下打开描金边儿的玉骨缎面折扇摇了两下,眯着眼望着马车消失的地方,用扇骨戳戳身边的少年,问道:“博文,我们两家……不够正经吗?”
气质清冷的少年想了想,说道:“比起你舅舅一家来,我们两家或许算不得正经。”
小公子嗤了声,无尽嘲讽转入他的眸中变作潋滟艳光。
“你这才说错了。我舅舅他们一家,才真正是最不正经的。”小公子这样说着,挑衅地横了少年一眼。
他面容精致,一双桃花眼更是夺人心神,只是骨子里带着的那股子张扬将眼中天生带着的媚硬生生压了下去,只留下十足的风流意态。
名唤“博文”的清冷少年听了他这话不由就浅浅地笑了起来。
他本就生得漂亮,这一笑弯了眉眼,便带出几许温柔,更是好看,“这话,也就你敢说得。换成你那几个表兄,怕是要被你舅舅杖责的。”
小公子不在意地扬眉笑笑,刷地将折扇收起,用扇骨点了点少年的肩,指指叶府大门。
少年会意,当先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小公子立在原地,朝那马车离去的方向又瞧了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勾了勾嘴角,这才朝着叶府缓步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