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嗫嚅道:“…王妃…要问奴婢何事?”
我扣住她的手腕,面色沉澜无寂,一双清眸却带了凌人的气势直迫得冬雪跪下身來,眼闪泪光,模样甚是可怜。
我心下微一声叹息,放柔了声音与她道:“那日阎统领送來的果子酿可还有剩下的?”
“还有一些,在后厨。”
“去取來。”
冬雪虽有疑惑,却也不敢迟疑,忙起身便往后厨去了,我目送她身影离去,抬手轻抚摸小腹,眸底清冷如霜…
不过片刻功夫,冬雪已捧着果子酿返身回來。
我接过,犹有酒酿清香,凑近了仔细一嗅,唇角一丝笑意冰冷刺骨。
“冥修!”我骤然抬高了声音,话音落,便有一道黑影落在门前。
“王妃有何事吩咐?”
我将手中余下的果子酿交由冬雪,她立即会意,将它递于立在门口的冥修手中。
我冷然吩咐道:“把这个遣人送去军营,务必亲手交付给田将军!就说是我送的。”
“是。”
冥修领命而去。
冬雪缓步走至我身前,却是身形微微发抖,我抬眸眼风带寒自她面上扫过,她已然害怕得在我身前跪下。
“王妃…奴婢…奴婢不是存心要瞒着王妃…”
我微凝了眉,探手扶了她起來。
“怎么怕成这个样子?”我终是有几分不忍,不愿对她假以厉色,温和了面容与她道,“好了,替我梳洗一翻罢。”
纵然冬雪知晓内情,也不过知晓而已,她不该替了旁人回答,也不该无端受了我的怒意。
“是…”
冬雪轻抹去眼角泪花,熟练的替我更衣梳妆。
镂空雕花棱镜内映出女子面容惨白,带几分娇弱病态,几缕青丝垂下,愈发衬得面若尖削平生我见犹怜之态。
不过数日寥寥,竟惨淡成这般模样,我面上流露一丝苦涩笑意,微施粉泽,淡扫蛾眉,唇上略添脂红,方才显了几分生气,我轻瞥了一眼冬雪捧來的衣裳,淡声道:“太素淡了,换件鲜艳的來。”
冬雪愣了愣,似是未曾听清:“王妃可是要换件艳色的來?”
我点一点头,她方领命而去,再返身已捧來一套霞彩梅花的曳地云烟裙。
“王妃这一套如何?”
轻纱笼雾,绣幕红梅缀丝罗之上,艳而不俗。
我点一点头,由着冬雪替我更衣。
长裙丝罗银娇修短合度,伴有腰若约素,肩似削成,略嫌清瘦了些,却也柔桡轻曼,衣裙上有红梅冷艳与丹唇点缀相映,方才苍白病态之色已然掩退,因一双明眸似清月沉寂无澜,如此装扮竟未曾生瑰姿艳逸,望來只觉清幽淡雅恍然如仙。
冬雪一双手灵巧,替我盘上朝云近香髻,斜插上红梅镂空珠花,两鬓装似无意垂下几缕青丝,更添妩媚动人。
冬雪在旁不禁赞叹出声:“王妃果真是花容玉貌。”
这般褒奖的话语我是自小听惯,而今眸光淡淡扫过镜中般般入画的女子,抬了抬唇角,吩咐道:“去寻了祝神医让他去大堂见我。”
“是。”
冬雪领命去了。
我扫一眼桌上清粥,抬手取过,青瓷触手犹有余热,便一勺一勺入口将一碗粥吃了干净,方才敛衽起身,款步缓缓,朝大堂而去。
回廊百转,我方走出一段路,只觉得气息轻喘,虚难迈步,随行的婢女欲要上前搀扶,我摆一摆手,兀自扶了红漆楠柱驻步歇息,忽的一阵血腥涌上喉咙,我忙加快几步,避开身后一众婢子,用手绢掩口剧烈咳嗽起來,待平息,取下手绢,素白的绸面上却有一团腥红刺目。
我心下沉凝,眸光却瞥见数十步开外一人,白衣乌发,俊逸出尘,一路朝我而來。
我微笑迎他,不动声色的暗自将手中娟帕揉成一团,收入袖间。
沈夙走近我身前,却带了愠怒:“身子还这般虚弱,又是要去哪里?”
我道:“你來了正好,我约了祝神医在大堂一见。”
“有事传人吩咐便罢,让祝倾蹷去一趟也可,何必要亲自走这一遭。”他虽面有责备,眼底却是一抹心疼。
我抬眸望他,好笑道:“哪里又是那般弱不禁风了?难道还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成?”
他闻言微皱了眉,方欲启唇,我已然懒懒靠在他身上。
“四哥,你陪我一同前去罢。”
语气里竟也颇有几分撒娇的意味,而一双清眸却是澄明如水。
身旁人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若是走累了,便和我说。”
我轻点一点头,将冰凉的手放入他手里,他用力握了握,将我的手收入掌心,牵着一并缓步朝前走去。
待我们行至大堂,不仅有祝倾蹷在侯,司马懿清与哥哥也一并在堂内久待,皆是面色晦沉,望见我与沈夙前來,纷纷起身。
司马懿清上前恭敬行礼:“见过王爷王妃。”
哥哥微微垂首:“王爷…”目光滑落至我身上,犹有疼怜,低低唤我,“妧妧。”
祝倾蹷一贯烦这些繁文缛节,迟疑迈步近我身旁,开口道:“丫头…你特地命人让师父在这儿等着是何意?”
我望他一眼,余光轻撇过哥哥与司马懿清,道:“师父这是搬了救兵前來求情,还是供出同谋?”
“妧妧!”哥哥微沉了声音。
“终归是瞒不住你的。”
祝倾蹷轻叹一声,垂下头去,我望着他发间斑白,心生不忍,也知自己语气重了些,略略缓和了神色,欲要开口,身子却先颤抖起來,沈夙单手自后撑住我,由着我身子半倚在他身上,方才得了支撑,缓缓启唇。
“那日,我在净水亭昏迷醒來后…师父给我的药,是否便是为了此次流产所备?”
紧贴着我的身躯骤然僵硬,我不曾抬头也知沈夙此刻是怎样沉冷的面容,那双黑眸里透出的寒冷锐利让周身的气压皆是一沉。
我心底生生的刺痛,犹有血滴,却是冰凉彻骨。
祝倾蹷垂首沉沉一声应答:“…是。”
“妧妧…….”
哥哥蹙眉上前一步,我抬眸望他,眼底酸涩:“哥哥与司马先生也早便知道是不是?”
司马懿清已然在我身前跪下:“在下并非有意要隐瞒……”
哥哥轻闭了闭眼,眸带伤楚望向我缓声沉沉道:“妧妧,我是孩子的亲舅舅,如何不想保住他?只是若非如此,非但是孩子,就连你也有性命之忧,比起孩子,我更不愿你出事,即便当时王爷在此,决定也不会有异。”
容不下我…更容不下我的孩子?!
“哈哈哈哈…”我笑了起來,几近癫狂,“我顾妧…和我的孩子!就这么让他容不下吗?!”
沈夙拥紧了在怀,薄唇紧抿,不发一言,黑眸深邃冷然,却自有滔天的怒意暗涌,周身皆散发阵阵寒意,让人无端起惧。
“沈夙!”我揪紧了他胸前衣袍,一双清眸已是朦胧,张了张唇,似要说什么,却终是缓慢僵硬的松开手指,凄凄然一抹笑在唇角,低语似喃喃,“我原不曾想…他竟是这般的容不下我…这般容不下我……”
那果子酿里搀和了附子,官桂和通草,果子酿香味淳厚,这三味草药用量极少,其味亦是极淡,搀和其中本便难以辨别,在此之前,阎松又送了香囊,清香袭人,更掩盖了这果子酿中的几味药,不仅瞒过了我,且香囊出自神医祝倾蹷之手,连他也一并被蒙混了过去。
阎松不会愚蠢到如此地步…下手的,自然是田毅,田毅与我无冤无仇,容不下我的,便只有那一人……
我靠在沈夙怀里只觉得疲惫不堪,许久轻缓出声,嗓音犹是沙哑苦涩。
“今日这大堂之内的诸位,一位是我这世间至亲的人,一位是待我如父的师父,还有一位是陪同我出死入生的朋友…顾妧无意责备任何人,不过是想弄个明白,我可以受些委屈,但我未出世孩子,我不能让它死的不明不白…咳咳…”
话音未落,我禁不住轻轻咳嗽起來。
沈夙面容沉凝,伸手过來便要探我脉象,却被我不着痕迹的躲过了。
“我无碍,”我扬眉朝他强扯了一抹笑意,温声道,“我有些累了,陪我回去。”
他目光沉锁着我的面容,终还是轻轻应声:“…好。”
搀着我转身,不过走出几步,我却已是体力不支,轻喘起來,为防他担心,刻意压低了声音,强作无谓,沈夙却拦腰将我抱起,我一时不曾防备,轻一声惊呼,搂紧了他的脖颈,他垂眸望我,却是轻蹙了眉道:“这么轻,风若大些该用绳子将你捆在我身旁了。”
我笑了笑,靠在他怀里:“好啊,这样日后我去哪里你便要随着我了。”
他手上微微用力,将我的身子收紧了些,半晌,低沉出声:“阿妧,我会给你…也给孩子一个交代。”
我眸底默然,沉默了许久,轻一摇头,缓缓道:“不需要,四哥,至少现在…还不需要,我知晓你现在的心情,但是四哥…就当作是为了我,现在什么都不要做,好不好?”
他紧抿了唇,却是第一次,不曾答应我。
“阿妧...”他低低唤我,声音是一贯的清润,却带了几分难言的压抑痛苦,“...是我辜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