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刑堂,跪着一名女子,两名男子。
若这是寻常的乐坊里两男子为一女子争锋闹事行为,断断用不着堂堂大理寺寺卿出面。
然而这跪在地上的女子就不必说了,是弦雅阁一名乐工。而两位男子,一位是工部尚书文正之子文玉宇,早已被打的鼻青脸肿,怕是他爷娘来了,也要费好生一番功夫才能相认。另一位是孙国公之子孙一德。
其实当日安排的并未有工部尚书文正之子文玉宇,而是元太尉那位风流公子,谁知那位公子被伊人阁里的姑娘给绊住了。大理寺寺卿乔翎的人见事情不对,明示暗示想将这位文公子给劝住,谁知死活没劝动,非要往这坑里跳。
乔翎以为三皇子只是想要处理掉二皇子的人,才如此动作。
然而此时却牵及了三皇子自己的人,还未及请教三皇子,人却已被大理寺少卿罗成给带了回来。这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不知谁给捅到了皇上那里。
谁不知道当今这位皇帝陛下平生最厌恶的官员有三,一是贪赃受贿之人,而是恃宠而骄之人,三是忤逆犯上之人。
魏国公二子魏士居一事余波未过,方在流放途中。而他那位战功赫赫的兄长也被牵及,回朝后没得到半分赏赐,还给收了部分兵权。
这节骨眼上,皇上又听说有朝廷重臣之子,不思修身自律,仗着祖上父辈蒙荫,恃宠而骄,如何不气。交代乔翎不仅要审,还要严审。
一边是皇上,一边二皇子,一边是三皇子,还有一个国公,一个尚书,乔翎表示自己当官多年,从未如此骑虎难下过。
兰沁被大理寺寺卿的人请进衙内,方准备开口,赫然见其后还跟着风头正盛的国师大人。只见他一派风光霁月模样,胳膊上卧着只巴掌大的白狐狸,他一边走,一边给那小白狐狸顺着毛。
大理寺卿乔翎起身,道:“不知国师大人今日到访所为何事?”兰沁莫名觉得乔翎其实想表达的是“国师大人您老就别再来凑热闹了可好?”
“无事,随便看看,乔大人无需管本国师。”青木公子从善如流坐在了一侧椅子上。
乔翎此时其实很想让这闲杂人等退下,可他到底没胆。说不定此次之事,还是这位国师大人闲聊时无意间灌进了皇上的耳朵呢。
他们一班朝臣可是多次领略了他不咸不淡的一句话里埋了不知多少坑,来坑人的手段。
而且,青木公子在朝中与谁都不刻意交好,明摆着是在说,我就是皇上的人,故而也没人敢参他。
“你可是弦雅阁管事?”乔翎看向兰沁。
“民女兰沁,……”
还未等兰沁话说完,便有人进来通报道:“大人,弦雅阁阁主求见。”
乔翎皱眉看了眼兰沁,对通报的衙役道:“让进来。”
送死的时间都把握的毫厘无差,兰沁勾了勾唇。
青木公子看见来人,唇角的笑容很是温柔,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若他只是唇角有笑容,眼里无笑意,那唇角的笑容越是温柔,便越是会有人遭殃。
“你是弦雅阁阁主?”乔翎看着堂下一中年男子及一年轻男子道。那中年男子便是弦雅阁的挂名阁主傅老,那青年男子是其子。
“草民是弦雅阁阁主。”傅老道。
“那这位是?”乔翎将目光移向兰沁。
傅老看着旁边站着的轻纱覆面女子,愣了片刻,道:“钟离小姐,您将弦雅阁交给了在下来处理,却给钟离小姐惹来这番麻烦,在下实在是有负钟离小姐一番重托。”他并不像常人喊她一声兰沁小姐,而是句句钟离小姐。
兰沁看着他,笑了笑道:“弦雅阁既然已经是傅老之物,不必如此客气。乔大人找兰沁来只是核实情况,并未有其他。”
“钟离小姐?”乔翎愣了一瞬,心里暗暗叫苦,那人只说让自己想法子处理掉这位兰沁小姐,并没有人说这位是钟离世家的女儿啊。
“是,大人,这位就是钟离家大小姐,钟离念慈。”傅小公子道。
“可有证据证明?”乔翎到底浸淫官场多年,他明白,今日若不能处理掉这女子,日后恐怕会更难。更何况,这女子姓钟离,谁知她对当年之事了解多少,是来复仇也未可知。如今之法,只有速审,只要能将她牵连进去,进了大理寺牢房,就好处理多了。
“有,当年钟离大小姐的二哥穆清公子与草民相熟,当日还留了钟离大小姐一幅画像。”傅老转身取过傅公子手中画轴。
有衙役将画轴呈给了乔翎。
乔翎打开画作,只见上面画了兰沁,只是并无面纱,下方有一行小字:“赠吾妹念慈。”字下方有钟离穆清的四方小印。
乔翎对比了半响,又向兰沁道:“还请兰沁小姐取下面纱?”
凤染帮兰沁取下面纱,大堂里顿时寂静无声。
“与画作上可是一般?”青木公子清风般的声音让在场的人有一瞬心惊。
兰沁示意凤染与她戴了面纱。向乔翎道:“可还有兰沁之事?”
“钟离小姐怎会是弦雅阁的少阁主?”乔翎望着兰沁。
“兰沁少时胡闹,央了家中二哥给兰沁建了弦雅阁,但兰沁当年身份所限,不好抛身于江湖,二哥便让傅老以阁主之名为兰沁少去一些麻烦。
兰沁几年前醒来时,听说是从高处摔下,伤到了脑子,记忆有些混乱。有些事记得,有些事不记得,弦雅阁之事,也是当年阁里一位乐工见了兰沁后提起,兰沁才记得,故而当时做了弦雅阁少阁主。半年前实在做的烦了,便直接交回到了傅老手中。
至于兰沁身份,也是近日才渐渐想起。”兰沁扯着慌。
“本官着人去请个大夫,想必兰沁小姐不会介意。”乔翎继续。
“公堂之事,兰沁理应配合。”兰沁道。
不一会儿,衙役带着一位大夫走进大堂,凤染到底有些紧张,兰沁微笑看了她一眼。
那大夫把完脉,皱着眉摇了摇头带着很是可怜的目光看了眼兰沁,向乔翎回话道:“此女子,确实从高处摔落过,且五脏俱损,能活至今日,实属奇迹。”
随着大夫一句句话说出口,乔翎的面上看上去到底失望了几分。
神色变幻片刻,只见他望向堂下跪着的女子道:“你说有人让你挑唆文玉宇与孙一德,可是此人?”乔翎盯着那女子,扫了眼兰沁。
未及那女子答话,一边悠哉悠哉品茶的青木公子很是大大方方的让手中的茶盖落了地。
乔翎似乎此时才想起,身侧还坐着位国师大人呢,暗暗懊悔,方才这般问话,实在是失了方寸。
果然,乔翎侧首,便看见那位有月下仙人之姿的国师大人勾着唇看着他笑,乔翎觉得那笑容莫名让他冒冷汗。
“请大人明察,民女并未挑唆文公子与孙公子。”那女子倒是冷静,一字字吐得极为清晰。乔翎今日就是想借文玉宇与孙一德在弦雅阁闹事,而牵连兰沁以弦雅阁少阁主的身份下牢房,却不想,她竟与弦雅阁撇清了关系,早知如此,他就多做些手脚了。
其实是他并未将兰沁这一介江湖女子放在眼里,觉得只要一个理由,让她进了大理寺牢房,一个弱女子,再如何也翻不过他的手掌心,可如今他到底失了算。
“此事与玉娇无关,她是本公子看上的人,谁让那姓文的对她动手动脚的。”孙一德怒目看向文玉宇。
“她还是本公子看上的呢,凭什么你说是你看上的。”文玉宇到底也不甘示弱,鼻青脸肿的回击道。
弦雅阁,只供人赏乐,阁内的规矩,绝对不允许有人在此处行肮脏污秽之事。
玉娇弹得一手好琵琶,先不论这位将军之子是否懂得赏乐,但却常常为玉娇来捧场。而文公子是安阳出了名的酒色公子之一,他的确懂得赏乐,但也懂得品评女子之颜色。恰好玉娇颜色虽不属沉鱼落雁之流,却算得上小家碧玉。
一来二往,两位公子常常为玉娇起些摩擦,却不想终究动了手。
乔翎看着两方争执不休,望了眼青木公子,又看了眼兰沁,觉得,这位兰沁小姐看似今日终究下不了大理寺的牢房了。此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便向堂下的女子道:“你怎么说。”
那叫玉娇的女子望了眼孙一德,垂目不语。
突然,大理寺堂内又浩浩荡荡的进来一群人,一个赫然是工部尚书文正及其妻子,另一个是孙国公及其妻子。
一进大堂,文玉宇的母亲果真是寻了半天,才认清那跪着的鼻青脸肿的男子是自家儿子,捧着那张猪头般的脸,又是一阵心疼落泪。边拿着帕子轻轻擦拭,边道:“看看儿子都给打成什么样了。”
而孙国公夫妻不知是看见自家儿子无碍,还是定力好些,只是站在自家儿子一侧,再无动作。
不过从两家人的表情上便可以看出,他们似乎已经做好了某种决定。
只见文尚书向乔翎道:“终究是两个孩子年轻气盛,文某会亲自向皇上领罪。”
乔翎此刻巴不得如此,便看向孙国公,只见孙国公也道:“若犬子再无其他有罪之处,孙某也准备带犬子亲自向皇上请罪。”
“好好,只是这女子……”乔翎望了眼地上的玉娇。
“请父亲、母亲成全,儿子要娶玉娇为妻。”孙一德跪在孙国公及其妻前。
一个是国公之子,一个是乐工,到底身份悬殊。
其实,关于孙一德要娶玉娇为妻一事,孙国公与其妻不同意已久,奈何孙一德从孙国公在中州时,写信求他,到如今被召回安阳后,当面求。孙国公也是被痴缠已久,看了眼自己的妻子,见其妻撇过了头,便道:“要娶她,日后府里一切由你二弟继承。”
“儿子明白。”孙一德忙给自己的父亲母亲磕头,又回身拉过身后一侧的女子。
“不知文尚书可有异议?”乔翎虽问的是文正,但看向的却是文玉宇。
文玉宇早已娶妻,别说妻子,妾氏都已有七个,自然是未吭一声。
直至这场闹剧结束,文尚书与孙国公才看见了隐在一众衙役身后的青木国师,各自见礼,纷纷退出大理寺大堂。
大理寺外,青木公子看着雪白色的小狐狸睁眼看了眼兰沁,便闭了目,任由兰沁玩着尾巴。“他倒真把自己当成小狐狸了。”
青木公子勾了勾唇,向兰沁道:“你看起来心情甚悦?”
“嗯,那孙一德倒是性情中人,虽不知日后如何,但玉娇能遇见那样一个为她不惜放弃声名的男子,倒也不错。”
“你呢?”
“我只剩下了算计。”兰沁笑了笑道。
她怀中的小狐狸睁开乌溜溜的眼睛望向兰沁。
“要做什么便做吧,南容无一的医术并不平庸。”青木公子转向兰沁,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等这一切结束了,我带你离开。”
兰沁轻笑一声,并未答话。虽然他说的话的确很让她动心,但兰沁知道,自己只能动动心,便罢。
室内隐隐传来淡淡熏香。
“你该有个太子妃了。”素和皇后向着下方端坐的季弘道。
“不知母妃看中了谁家女子?”季弘望着素和皇后,这么多年了,他一直看不清自己的母后到底在想什么,他记得小时候并非这般的,什么时候变了呢,他想不起了。
“钟离念慈。”素和皇后望着自家儿子,毫不拖泥带水。
“……母后也知道了?”
“她自小绕在我膝边,”素和皇后顿了顿继续道:“她手腕内侧有七星痣。”
“可是四弟……”季弘有些犹豫。
“我只问你。”素和皇后的声音有些清冷。
“儿臣愿意,可念慈她并无此心。”
“你能护住她,这是对她最好的。”然而说完这话,素和皇后却有一瞬的失落。
她一生爱而不得,或者说终究失去。当初也有人告诉她,选择这条路是最好的,可是,终究不是她所要的好。
“……儿臣明白。”季弘看见素和皇后有些神色恹恹,起身道:“母后好生歇息,儿臣告退了。”
“去吧,我会让你父皇下旨,免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去给她添乱,”素和皇后看向季弘道:“我们姐妹三人,膝下没有一子一女是活的如常人家的孩子。至少她,能护住多少便护住多少吧。”
“……儿臣定不负母后所望。”季弘明白,她也是终究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