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峰是宁王季权的一个智囊,他的父亲也是季权的智囊,然而天妒英才,因宿疾年纪轻轻离了世。
柳青峰的父亲离开时,柳青峰只有十三岁。他自幼聪颖,又酷爱读书,若是参加科考,怕也不出前三甲。
然而,自他父亲离世后,他便子承父业,进入了曾经哪怕被自家老子一日一顿鞭子抽也抽不进去的军营。
宁王体恤下属早丧,其子柳青峰年幼,对柳青峰多有照拂。
柳青峰也是个争气的,尽管生的身形单薄,长的面目清秀,却挡不住战场上他次次冲在最前。
次次他都将自己弄个半死。
到底是向来冷硬的宁王世子季烑看不过眼,冷着眉眼向他道:“脑子比身手好用,你却将脑袋交给身手,不蠢吗?”
“我爹说王爷曾替他挡过一刀,他太弱,还不了,让我还。他活着时,还能指望他自己欠的债他自己还,如今,他走了,为人子,我总要了了他的夙愿。”说这话时的柳青峰方了了他所说的夙愿,代价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那你可以走了。”季烑瞥了眼他的侧脸,上面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
“我以为终于可以按自己的方式活了,”柳青峰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条腿,跪在季烑身后的宁王脚下,道:“青峰想留下。”
“想让本王还你一刀?”季权不怒而威。
“青峰不敢,青峰想要留下。”柳青峰重重的将头落在地上。
“去伙房烧火。”季权转身离开。
十五岁的柳青峰从伙房的烧火兵重新起步,一步步攀爬,如今不仅是宁王府的一名智囊,也是季权麾下的副将。
后来的柳青峰才知道,所谓他为季权挡过的那一刀,不过是季权要成全他一个心愿罢了。
柳青峰双手接过季权递与他的信件,看了片刻,抬头道:“居属下所知,郡主与一般女子不同。钟离极看重郡主,对她的选择向来尊重。
之前,钟离不接受北郡王府拜访,对王爷提及郡主身份之事也从不予回应。
而如今,虽给了回应,却是在郡主至钟离之后。说明这十四个字里有郡主的决定。”
柳青峰望了眼季权,继续道:“虽说郡主只是在做一个决定,可她到底牵扯了太多。北郡王府能容得下一个郡主,定然容不下她身后之物。”
这等道理,季权当然明白。
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这宁王府,但凡他行差就错一步,整个王府都会落得个万劫不复。
自己的这个女儿身后到底有多少势力,季权或许不清楚,但仅凭兰沁的郡主身份被捅出后,仍旧得钟离、素和两族重视这一点,便预示出她价值连城的同时,也随身携带着常人承受不起之祸。
加之她那容貌,日后若要安生,最好的归宿要么是寻常人家,要么是人上人。
可显然,一个牵扯到两大家族及北郡王府的女子,安阳季氏王族怎会不用她为自己攫取更大利益。
“我堂堂北郡王府,护不住自己的郡主;我堂堂宁王,护不住自己的女儿。”这是宁王决定派自己的两位儿子去接兰沁前与老王妃说的话。
“人,不过是一场尽人事,听天命,我儿也是普通人。”老王妃捻着手中佛珠,如是与季权道。
“若身份不被捅出,她……”季权望向窗外婆娑的树影陷入沉思。
可此时的季权不知道的是,纵然兰沁的身份未被捅出,她想要走的路终究不会有任何不同,要说有异,也不过是过程。
中州人杰地灵,是一座极具包容性的商业之都。
这座有花都之称的城,百花齐放的向来不只有花,还有各行各业。
如同昔年在代北时,兰沁与穆轩第一次同兄长逛代北的元宵节一般,钟离穆轩这几日拽着兰沁将中州的大街小巷翻来覆去的晃。
仿佛是要中州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兰沁是他钟离大小姐,是他钟离穆轩这位少族长所护之人。
的确,钟离穆轩的心思便是如此,他明白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而中州鱼龙混杂,耳目众多,他钟离穆轩就是要让这些耳目都清明,谁想要对兰沁动心思,最好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儿。
兰沁当然知道钟离穆轩此举为何,却也没有理由去阻止他。一则,钟离此时对她的抬举,是她后一步路所需要的。二则,她很享受这段静谧的光景。
这些年,每走一步,她都力求小心。每待一个人,她都先用分寸度量。她以为是为了对方好,是为了自己好,可自钟离族内在父母兄长墓前,看到那般痛的钟离穆轩,兰沁突然觉得,她自以为的那些所谓“好”,其实并非是好,而是她的怯懦。
她用距离,用淡漠疏离来包裹自己,来隔离别人,将自己的路走到无路可走的同时,也将那些在意她的人逼到无路可退。
她痛,他们也痛;她孤寂,他们更孤寂。
明日会怎样,谁也说不上。
既然那一众非要将她曾经不敢触及的资本一点点揭开,一点点插上她的羽翼,她突然想在最后的日子里挥挥洒洒的走一回。
至于最后会不会如他们所愿,那也要看是自己这方有本事些,还是对方有本事些。
画船驶的平稳,女子面含浅笑,双眸沉澈潋滟,眉目如画。不,她本身就是一幅画,一幅无人敢添笔的画。
凤祁文熠依旧一袭玄衣,端的是通身高贵优雅。
他斜倚着榻,不知是杯中茶水袅袅雾气暖了他的眉眼,还是他此刻确实心悦,一双凤眼里爬了丝暖暖的笑意。
他望着对面女子。
她又变了,此前她虽也总是微笑,但那笑容只是她的面具。而今这浅笑或许虽也并非是真,可若非了解她的人,怕是无人发觉的出。
她的双眸依旧沉澈潋滟,却少了之前那般让人一眼便可看到的深沉漠然。凤祁文熠明白,在一个人的眼你若什么都看不出,要么她是真纯真,要么她便是极深沉。
显然,兰沁不属于前者。或者,她有属于前者的时候,但凤祁文熠有自知之明,那份儿纯真兰沁早已不会给他。
而变化最大的,当属她周身气度,并非之前那般单薄的绝色,或单薄的贵气仙姿。而是将高贵,将优雅,将端庄,将随性,将清冷,将柔媚糅合融进了血骨里的气度。
仿若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格外牵动人的心脉。甚至这一气度超越了她的绝色,让人首先注意到她的便在于此。
“少族长也觉得兰沁生得一副好皮囊?”兰沁放下茶杯,抬眸浅笑看向已然盯了她许久的男子。
“岂止一副好颜色,”凤祁文熠也放了茶杯,凑近兰沁,轻托她的下巴,这登徒子的举动被他做的甚是风流倜傥,“果如青木公子所言,这世间女子千千万,唯有兰沁受得住‘真绝色’三字。”
话未说完,凤祁文熠赫然发现自己原本修长玉色的那根托着兰沁下巴的指迅速泛黑。
他挑了挑眉,慢条斯理的收回手,望着那泛黑的指似是颇为感慨:“人们都说至美之物皆含至毒,果真不假!”
兰沁仍旧含笑浅浅:“大哥曾教于兰沁,这世间事皆讲究等价,‘代价’二字向来实在。”
凤祁文熠听罢,眼里闪过一丝别的情绪,眸子里的笑意又浓了几分:“穆彦疼你入骨,不曾想也教了你这般东西,沁儿倒是不负穆彦昔年悉心。”
兰沁轻笑,端起茶杯,望了眼杯中茶水,眼里笑意融融,轻启红唇,语气一如往前温柔:“少族长可是在言笑兰沁终究负了大哥所愿?”
“兰沁该是如此模样,负了便负了吧!”是啊,他凤祁文熠要的女子,当是如此。
这般的凤祁文熠,让兰沁将昔年在代北时那位时常用浑身冷意诉说着老子不好惹,并不时嗖嗖的飞几个眼刀的文熠哥哥最后一点儿影子也给模糊了。
她的面上终于出现了自被凤祁文熠请到这艘画船上后的第二种神情,几分怀念,一声叹息:“我们都走了好远!”
凤祁文熠面上的神情有一瞬凝滞,随即便又如常:“沁儿怀念?”
对于凤祁文熠的称呼,兰沁纠正过好几次,如今已没那么在意了,只见她低头沉吟,仿若在认真思索这一问题,片刻,含笑浅浅的抬头:“还是存点儿念想吧,以前的也好,以后的也罢,总该存点儿的。”
当兰沁在安阳见过素和皇,让季氏王族动了让她入太子府的心思时,凤祁文熠便明白,这个他一向当成自己所有物的女子,已然脱离了他的掌控,纵然他的掌控是这女子最爱重的大哥一诺。
即使当初他首先考虑的是凤祁,才与钟离穆彦提及以护兰沁周全为条件,有朝一日利用兰沁真实身份让她入凤祁。
即使他捅出兰沁身份是为了在季氏皇族要兰沁入太子府时,提及钟离穆彦当年一诺,借故让季氏皇族自己毁掉凤祁主母只能是季氏皇族女子一约。这不仅是他想要的,也是他想留给此后凤祁每一任族长的。
即使凤祁文熠明白,他作为凤祁少族长首当其冲该考虑的是凤祁一族的利益,是自身责任,他也从不曾后悔。
可,光不后悔有什么用。
不知何时,这女子终究被他放在了心上。
这些年他一边当着她是他的所有物,却又一边思虑着她的可用价值。
正如捅出她身份一事。
凤祁文熠不是不明白,兰沁的身份一旦被捅出,素和有她的亲母妃,素和不会弃她。钟离有钟离穆轩这位少族长,钟离穆轩更是死都不会弃她。北郡王府找了这个女儿十几年,以宁王为人,更不会弃了自己女儿。
大启上下如这般尊贵的女子怕是再也没有了。
就算他凤祁有当年钟离穆彦一诺,季氏皇族也不会让兰沁给他凤祁锦上添花。
一旦兰沁身份明了,到时并非一诺便可牵的住的。
可他凤祁文熠到底亲手捅出了兰沁身份一事,他一边牵挂着,一边将她送远。
凤祁文渊曾问他:“大哥,你知兰沁重钟离大公子,只要你将此诺说与她,她定然舍不得他的兄长落得失信于人的名声。她已然在你手中,为何你要一次次将她推远?”
为何呢?
大概是兰沁在凤祁族内他的眼皮子底下被带至沧月教,他的无动于衷差点儿令兰沁失了性命一事,让凤祁文渊觉得他不并不在意兰沁。
在意吗?
在意的,可纵然是在意的,他凤祁少族长岂能因一句在意便如何?
凤祁在族内几股势力拉扯中已然令他焦头烂额,族人对凤祁嫡脉最大的不满便来自于他们自认为嫡脉对于季氏王族的“逆来顺受”,自上三代开始,每代族长身体里都留着季氏的血。
所以兰沁与他凤祁而言,若还有比娶回家更有价值的地方,他凤祁文熠当然不会放过。
更有,兰沁就算要入凤祁,也只能挂着他凤祁文熠妻子的名头,只要他凤祁文熠是凤祁一族如今的少族长,将来的族长。可她却惹的不仅凤祁文渊惦记,连凤祁文成也惦记。
兄弟不睦是他凤祁文熠最不能忍受的。
凤祁文熠当时没有回答凤祁文渊为何他要推远兰沁,却引得凤祁文渊铁了心的以为他的确不在乎这女子。再一次向着他道:“大哥,以前因着你,我才对兰沁有诸般顾虑,如今既然你不在意,那文渊想要她。”
“……流月呢?”凤祁文熠眸色莫辨。
“她不是我想象中的流月。”凤祁文渊似乎连停顿都未曾。
“你怎么确定她是你想象中的兰沁?”
“兰沁就是兰沁,她不会按别人的想象来活。”
凤祁文熠看着这个与他容貌极似的亲弟弟,此时的他嘴角没有同别人说话时惯有的那抹笑,眼神里没有审视,只有执拗,是凤祁文熠从未在自家弟弟面上见过的执拗。
凤祁文熠想,自己向来心高气傲的弟弟这次是真的在意了吧!
可他的这份儿在意,让凤祁文熠更加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