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桓对季明帝的不满自景武九年七月之祸便已然开始,且始终不曾隐藏这一点。身为是一个铁血男儿,过多的失望积压,他总会需要一个出口。
而,素有贤名,且得先皇亲封的太子季弘无疑是这光芒最盛的出口。
任志峰想引导着他坚定地走向这里。
段修玉本是孔易招来之人,他向来只听命行事,可他更知道,孔易并非他背后真正之人,他只是个幌子。
今晚从宫内追出,是因他隐隐觉得自己真正的背后之人与任志峰背后之人应该是同一人,可如今看到任志峰如此模样,他倒是拿不准了,或许他们只是被人随手用了一场也未可知。
倘或如此,那此人也忒可怕了。
“安阳这水还真是深不见底!”段修玉叹道。
“是啊,如今各路牛鬼蛇神粉墨登场,倒不知会唱出怎样一出戏。”任志峰原以为自己是执棋之手,而现下,他竟不知不觉成了别人手中一枚棋子。
道路狭隘,乔林密布。
这一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恰又逢微雨茫茫,连夜赶路实非所宜。兰沁一行只能就此歇息一晚,等天亮再出发。
好在,那乱石嶙峋处有一山洞,遮风挡雨再好不过。
接连几日的车马劳动,随行人马面上皆是疲惫之色,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回,兰沁并未下马车,只和青木公子相商安排一众随从进洞好好歇息歇息。
夜深人静,唯有这滴滴答答的雨声在这夜里玩的格外欢畅。
兰沁这夜不能寐的毛病,似乎从来都不曾好转过,顽劣的一如她那让人无可奈何的性子。
她看着同样靠在马车壁上浅眠的青木公子与南容无一,轻轻的让自己再翻了一个身。
已经第五次了。
翻身靠定,兰沁瞧瞧抬眼在南容无一与青木公子面上扫过,不知是他们太过劳累,睡沉了,还是她翻身的动作还算小心,总之,那两人并未有睁眼的迹象。
她闭着眼睛装睡了一会儿,可一闭眼,各种各样的思绪便向着她铺天盖地袭来。
了解兰沁的人其实都清楚,她并非看上去那般出尘恬淡,相反,她的心思重的厉害。
一点儿介意的事儿,她面上愈是不动声色,心底愈是如海浪般滔天翻滚。
她身体内的情蛊,始终是她不能淡然的东西。
有一瞬,她甚至想不管不顾就此离去,任她自生自灭,任其他自生自灭,干她何事。
可这种事,她也只能想想便作罢。
因为,左右她是迈不出那就此任性的离开的脚步的。
她不知为何她迈不开,可她就是迈不开,直觉自己不能如此做。
但她想象不出自己该如何同季弘解了那情蛊。
倘若之前,心里没有牵挂之人,嫁了便嫁了,就算是洞房花烛,解情蛊之事,也不过就那样罢了。
可现下有人住进了她的心里。
那人一抬眸,一浅笑,一转身,都让她莫名牵着。
这大概便是心悦吧!
有别于对当年两位兄长,以及如今穆轩,甚至素和容青,南容无一的那般亲昵感觉。
是了,前者是眷恋,后者是亲昵。
兰沁睁开装睡的眼眸,盯着青木公子浅眠的容颜看了片刻,脑海里突然想到,为什么中情蛊的不是他呢?
这一想法让兰沁猛然心惊。
已然到了这一步,她还在想什么。
左右不过这点儿日子了,做完她要做的,便已是该离开之时了。
如此倒也好,能让他死心,能让自己死心,少些牵挂,少些痛。
兰沁自己都没发觉,她竟然叹了口气,面上还不自觉浮了些自嘲神色。
她悄然坐起,将南容无一与素和容青身上的毯子轻轻给他们往严实的裹了裹,将头侧在窗边听起了雨声。
悄然运功,散开神识,她似乎能看见那一滴滴雨落在一片片树叶上的情景。
她忆起昔年大哥教她抚琴练舞时的情景。
大哥说她性子太躁,时常在静谧的夜里带她去听蝉鸣,在晨起时将她从被窝里拽出来听那林中雀声,在落雨时节静神感受一滴滴雨珠与那树叶相触的声音。
蝉鸣,雀声,雨声她听了许多,可记得最清楚的却是大哥牵着她的手时那暖暖的温度。
说来讽刺,让她性子静下来的,并非大哥费尽心思教她聆听自然的声音所得,而是来自父母兄长离世后,她在那每一个夜里对他们深深的思念。
兰沁摊开掌心望了片刻,再望了眼青木公子,自我安慰道,若能让大哥,让父母,让二哥走的不那么委屈,若她能代他们看一看这大启的盛世繁华,也好来日在那黄泉下去见他们。
当初本就是如此想的,何故如今想要的那般多,到底是她自己贪心了。
她说服着,让自己认命,而后仰头深呼吸后,回到原来装睡的位置,拉起毯子终于安静下来。
雨依旧滴滴答答,就算她将这一路的思绪终于按压了下来,可还是睡不着,于是,她又试着翻身。
到底她是被钟离穆彦自小便向着善解人意方向教养的女子,纵然脑海中千思万绪,翻身时仍旧极力让自己的动作清浅,并将眼眸一动不动的落在青木公子与南容无一面上,生怕吵醒他们。
当南容无一一点一点睁开毫无睡意的清冷双眸时,兰沁将翻身到一半的动作停了下来,无辜的回视着南容无一的视线一番,又看了眼未睁眼的青木公子。
最后,干脆坐起身静静看着南容无一。
马车里安静极了,终于,南容无一那标志性冷冷的声音传来,“睡不着?”
“嗯。”
“又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儿?”
“我晚上睡不着,你又不是不知道。”兰沁还理直气壮上了。
南容无一深深看了兰沁一眼,不再言语,直接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瓷**,倒出一粒青色药丸,送到兰沁唇边。
兰沁望了一眼那药丸,知道那里面有让人昏迷的成分,但却是极好的养神之物。
可那药里还有南容无一的血做引,这一点主要是因着南容无一有续命命格,他的血与旁人的血有所不同。
“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兰沁侧过头,避开那药丸。
“可是,你闹腾的我也睡不着。”南容无一的声音里有些叹息,又有些妥协。
又来这一招,兰沁暗暗鄙视南容无一。
不就冲着她吃软不吃硬吗。
兰沁转回头看着动作始终未变的南容无一,愤愤不平的一口将那药丸咬进口中,抬手接过一个茶杯。
只是当看见那向她递茶杯的手的主人时,兰沁到底有些心虚,合着,她不仅闹腾的南容无一睡不着,连这位月下仙青木公子亦给她闹腾的愣是没能浅眠成。
可不,那一双滑溜溜的银眸无不显示着他也同南容无一一般忍受她很久了。
晨光熹微,薄薄的散落在一片嫩绿的河堤上,不知是晨露还是昨夜微雨之故,烟色水雾自河提轻轻浅浅的徐徐延伸至密林,至远山。
如此光景,倒有几分人间仙境的味道。
“你为何不告诉她你的身份?”南容无一立在堤岸边,向着一旁的青木公子道。
青木公子只用那双银眸看了眼南容无一,并未答话。
“你完全不用担心她会将你是当年钟离家二公子的身份说出去,更不用担心她知道你是钟离家百年一降控灵之人。你在害怕什么?”南容无一声音依旧冷冷,“你是害怕她知道你的身份后会压回心中对你的爱恋,只当你是她的二哥?还是害怕她知道钟离穆彦的魂魄在世,便不会那么在意你?”
索性,青木公子这一次连眼神也不给南容无一了,他那般月下仙,月下仙的让人看不出他的喜怒。
南容无一似乎并非想要这一答案,只见他又接着道,“你近日的气息变得很诡异,可是与你使用的那控灵术有关?”
“诡异?”青木公子终于有了反应,他转身看向南容无一,不知是想知道南容无一说的是怎样一个诡异法,还是因第一次知道自己气息很诡异而惊讶。
“是,气场较之前更强烈,就像是功力大成的前兆。”
青木公子听完,眼睛看向自己的右手,略微用功,手腕处便出现一个七星痣,他那让人看不出喜怒的月下仙的面庞上终于出现一种名为喜色的东西。
“你对沁儿做了什么?”南容无一何曾没见过那七星痣,与兰沁腕上的分毫不差,他一把抓住青木公子的胳膊,冷冷的眼眸更冷。
“大成罢了!”青木公子以功力逼开南容无一抓住他的手。
“你若不愿为沁儿续命,我会另寻他人。”南容无一第一次开始怀疑青木公子,终究,续命之事太过凶险,且机会只有一次,他到底不敢将全部信任压在他身上。
虽说他青木公子与当年将兰沁宠在心尖儿上的钟离穆清是同一人,可到底如今的青木公子与当年的钟离穆清给他的感觉相去甚远。
那一朝祸事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也改变的许多人的性情。
青木公子到底要做什么,南容无一始终无法看透。
他当初来到竹林找自己商量与兰沁续命之时,说他只想护兰沁周全。
可他这般形同神人的男子,若说会为一个女子,且是与他有仇恨的季氏皇族的女子奋不顾身,到底越来越让南容无一无法信服。
静静的流水声,风轻轻拂过地面,衣衫随风轻摆。
青木公子向来不屑于解释任何事,今日却不同,相比于南容无一的看不透他青木,青木却将南容无一看的一清二楚。
这个总是冷冷的男子,是真的一心向着兰沁的。
“无一公子是在想,我青木这般的人,竟然也会让自己信誓旦旦要护着的沁儿身中情蛊,自拔不得,定然会有其他阴谋吧!”青木公子勾唇看了眼南容无一,“我猜,你是觉得,让自小在钟离一族教养下的沁儿怀上大启太子殿下的子嗣,这背后有多少是我的谋划。
或者,你更是在猜测,我青木公子掩去钟离身份,行走至今,并非只因我是百年一降控灵之人,且用了禁朮,会为钟离一族带来灾难,更多为的是季氏天下!
你可能还在怀疑,在我的背后钟离一族占了多大意愿。
毕竟六大族之间的盟约明确规定,六大族之人永不可对皇位有觊觎之心。
若此事真是我的阴谋,那我的阴谋必将不仅如此,亦定会打破六大族之间的平衡。
倘若我钟离真有此野心,无论是对于季氏皇族还是对于其余五族带来的将可能是灭顶之灾。
毕竟,我钟离一族向来最近神术,这是其余五族始终无法参破,也探不得底的东西。
青木说的可对?”
“对。”南容无一也不遮掩,看向青木的眼神仿若在等一个答复。
“无一公子熟读史书,可曾见过历朝历代有哪个王朝存过千年?”
“五百一十六年最久,文渊王朝。”南容无一答。
“这存续最久的文渊王朝,无一公子可知它盛世几载?”
南容无一低眸思索片刻,道,“前前后后一百二十年,历四位君王。”
“那无一公子可知我钟离前后共存多少年?”青木公子勾唇看向南容无一。
南容无一回视青木公子,片刻,道,“一千八百六十年,比凤祁还久?”南容无一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最后一句略带些讶然。
毕竟,凤祁在六大族中是相当轰轰烈烈的一个大族,它在世人面前似乎总是强者的姿态。
青木公子并不理会南容无一的讶然,接着问道,“那无一公子可知,我钟离内乱几次,分崩离析几回?”
“内乱,连同穆彦公子处理的那回共两次。分崩离析一回,因钟离百年一降控灵之人被当时为政者胁迫使用族内禁朮,传闻遭到天谴。”南容无一净声道。
“如此相较,我钟离要那天下有何好处?是因嫌钟离存续时间太长,迫不及待的让他从世人面前消失?又或者,无一公子觉得,我青木对于大哥当年奋力清洗过的钟离一族很是不满?”青木的声音中带着些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