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晚入睡,神思消耗又大,楚凡破例没有在清晨早起散步。
当窗户纸白了的时候,他依旧半梦半醒。
鸟儿在树梢啾啾鸣叫,振翅盘旋,最后一排排落在屋檐上,低垂小脑瓜盯住隔壁石猛家的厨房,那里冒出了香喷喷的烟火气息。
小姑娘盈盈与小男子汉石泰喂鸟喂上了瘾,最喜欢吃一半故意洒一半。弄得鸟儿们把石猛家的炊烟当成了开餐信号,呼朋引伴,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石嫂一开始还心痛粮食,见楚凡也笑嘻嘻跟着两个小家伙胡闹,就不管了。
西厢房传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准是楚灵又开始数铜钱了。
在鲁家堡时,小丫头梦寐以求的不是漂亮鞋子和花衣裳。如果让她在吃一顿饱饭和拥有一枚铜钱之间做选择,她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原因很简单,她毽子踢得可好了。可鸡毛毽子里面的底板用石片磨出,又重又硬又不规则。打得脚生痛,还飘不起来,像石头一样往下掉。
穷。
太穷。
她没有铜板。
苍叔曾经给过两枚,拿回家却被嫂子没收了。
阿凡也没有铜板,勤快地帮栀子妹妹磨石头。精挑细选最漂亮的,耐心磨成薄薄的圆片。可惜还是太沉重,中间也不能打孔,一打就碎了。
所以小丫头的毽子特别寒碜,就是一块碎布包裹住一块小石片,上面扎上几根鸡毛。
半个月前,楚凡特意叫石猛兑换一大堆崭新制钱送给她。
从此,楚灵多了一个新习惯,数钱。
高兴时数,不高兴时也数。数着数着,少女就眉开眼笑了。
奇怪的是,好材好料具备,她却再也不做毽子了。明明知道金银元宝贵重得多,却一点兴趣也没有,送给她也不要。偏偏喜欢黄灿灿圆溜溜的新铜钱,专门用一个小红漆箱子装着,搁在枕头边。
听到楚凡打哈欠,楚灵立刻放下叮叮当当的“玩具”,穿过堂屋走进东厢房,人未到而声先至。
“哥……”
小丫头以前头发枯黄,身材瘦小,肤色黝黑。只经过一个月调养,就像贫瘠土地的干瘪小草得到养分同雨露滋润,马上窜高了一截,微瘦却不骨感,头发转青,肌肤细腻如瓷,呈现出几分妖娆之态。
她以前是小黑炭,黄毛丫头,现在快漂白了。楚凡也白了不少,甚至强过了常年风霜日晒的大捕头,常常戏称楚灵、自己、石猛为家中三黑,小黑,大黑,老黑。照这样趋势发展,小黑会变成小白,大黑会变成大白,老黑嘛,还是老黑。
见楚灵直驱榻前,楚凡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
“哎呀,丫头。李素老师没有教过你,进别人房间要先敲门吗?”
楚灵无辜地眨巴眼睛,撅起嘴巴,小身子扭来扭去,回答道:
“嗯,老师没有教……再说,你的房门也没有关呀。”
楚凡一愣,心道这世界的女子讲究行不出声,笑不露齿,真可能没有这样要求。自己不关闭房门是担心她夜里害怕,等她再长大一些就不能不讲究了。
“行了,行了……以后记住,房门没关也是可以敲门框的。”
“好嘛,人家晓得。就哥哥规矩多……我帮你去端热水洗脸。”
楚凡爬起来,生怕被瞧见左手掌被燕婉儿咬下的齿痕,背对着小丫头整理衣衫,道:
“哥哥好胳膊好腿的,不要你弄。你先出去,嗯……去帮石嫂烧火吧。”
“老师在灶屋里帮忙呢……哥,告诉你一件大怪事。”
“啊,你还有大怪事?”
“嘻嘻,不是我,是老师。她昨天订的判官衣服同一盒胭脂找不到了,吓得够呛。你又老不回,我们两个半夜没睡着……”
楚凡心虚地往外走,道:
“啊,这个……找不到了就重新买呗……你还笑!”
楚灵顿了顿脚,蹦蹦跳跳像一块膏药似的粘上,道:
“哥,是真的。昨天根本就没有外人来过,我还亲眼见到裁缝把东西送过来呢。老师说,今天不能带盈盈去还愿了,要重新订做。石大哥说,以后大家要注意安全,防火防盗……”
“嗯,那是,那是……”
楚凡昨晚把楚灵赶去同李素睡,固然因为小丫头孤零零睡大房子不安全,另外一方面是想减轻她对李素的抵触情绪,没料两个都没有睡好。
小丫头可能觉得自己一个人的哥哥快要被瓜分掉了,对漂亮老师进自家院子充满警惕。连学习都是主动跑过去,也不怕两个小孩子吵闹。嗯,防火防盗……防老师。
“丫头,你不也在山神庙许了愿吗,实现没有?要不要哥帮你,给山神爷重塑金身,安上胳膊腿儿?”
“才不要你帮忙呢……哥哥真笨,自己许的愿,只能自己还……”
楚灵翻了一个白眼。
……
石猛升任大捕头,今日算履新,忙到十一点多才回,把午餐早食作一顿吃了。
午后,他与楚凡二人去云升车马行借了一匹马。
其实楚凡身为白役,石猛帮他调用县衙捕房的马也没有关系。但眼下典史阎威像只乌眼鸡似的盯着,实在没必要占这点小便宜。
楚凡赶回临水郡山阴县,需要一匹好马代步,两人准备去南区乡下的云溪马场挑选。
地图属于战略物资,一般人无缘得见。楚凡根据大家的讲述,在脑海里拼凑出一副大概地形地貌图。
苍伯当初说从鲁家堡往南八百里将抵达苍南郡,过苍南郡就抵达与姬国接壤的边关重镇遥平,其实有误。准确地讲,应该是往东南,距离也没有八百里。
楚凡带着小丫头翻山越岭笔直朝南闯,结果来到了青云郡。
青云郡往西北方向六百里,将是李素的家乡——云梦国。
云溪马场位于阳武县南区偏东的方向。
在那里备好马,不返回县城折往东北,穿过荒无人烟的二十年前战场,将抵达苍南郡与临水郡之间为战争修建的直道。快马加鞭,明天上午就能赶到山阴县。
阳武县南区的乡镇萧条。
出城十几里还能看到一个个村落,道路两旁是收割后的稻田。稻茬整整齐齐,笔直挺立,仿佛接受检阅的矮小士兵。
高粱、玉米熟了,清香四溢。
有时候还能见到一垅垅棉花,卵形的棉果绽放,露出棉絮,白得像小小一团云。妇人们挟着簸箕,正忙碌采摘。虽然秋高气爽,极少下雨。可万一赶上一场雨,棉果打湿了极容易发霉,就只能徒呼奈何了。
棉花要不纺布,要不做棉袄棉被的内芯。棉布价格低廉,只有下里巴人穿。而穷人一穿就好久好久,甚至父传子,子传孙,消耗不大。因此棉花不可少,却种植不多。
其实楚凡喜欢粗糙的棉布麻布,不喜欢光鲜的绫罗绸缎。那玩意滑腻腻的,贴身并不舒服。
两人骑马并行,出城二十里后,便极少见到行人与农人了。
路上,楚凡告诉石猛,牛丁死了。
石猛一惊,张了张嘴却无声。原则上是楚凡不说,他就不问。
楚凡继续道,不是我杀的,也不知道是谁杀的,可能不是人杀的……
听了这句话,石猛回答:
“这件事,我准备呆会儿再告诉你的。昨天晚上打更的见到判官爷在义山出没,上午就有一个泼皮来报官,说牛丁死了。张彪心急火燎勘查,我也看了看。门窗大开,地面干硬,见不到足迹。牛丁全身除了脸被你抽出的两鞭子,胸口两肋有张彪拳脚留下的乌青,并无其它伤痕,笑得甚为诡异。仵作用银针探喉,也没有探出毒。
大家沸沸扬扬,说他坏事做绝,魂魄被判官爷收走了。有人猜测,是不是挨了你同张彪两顿暴打,旧疾复发而死。阎威那厮现在痛恨张彪,反而不痛恨我了,想拿捏案子的病脚,却没有着力之处。因为昨晚牛丁离开县衙时,还是活蹦乱跳的。阎威提出开膛验尸,牛丁的姐姐却死活不准……”
“呵呵,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我觉得,开膛验尸也会验不出什么名堂。就算阎威想搞事,头顶还压着一个李文呢。至于说牛丁被判官爷拘魂嘛,倒真有可能。南区归张彪管,死的又是他小舅子,猛哥千万不要插手这件案子。另外,义山那块地有点邪门,你不要再去,连从周边路过都不要停留。”
“好。”
“嗯……你知道胡二是谁吗?”
一听这句话,石猛大惊失色,勒住马破天荒反问:
“小郎,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楚凡家里兄妹二人,按照习俗,该被称呼大郎才客气。但他一听到别人叫自己“大郎”,就想起帽子绿莹莹,最后被美艳老婆潘金莲毒杀的倒霉蛋武大郎,一脸黑线。后来被称呼“小郎”,感觉跟“小哥”差不多,透着一股子亲昵,便欣然接受了。
见到石猛面孔巨变,楚凡心想这胡二果然不简单。也勒住马,望了望阳光灿烂的田野,缓缓道:
“昨晚,我偷偷拿了李素准备还愿的判官服,别告诉她,准备去教训牛丁一顿。那厮见了,果然惊骇,胡言乱语一阵后就死了。死之前问了一句,判官爷,胡二在哪里?”
什么!
身为泥胚境第三重巅峰的武者,刀口舔血的大捕头,石猛惊叫一声,竟然吓得身躯陡然一颤。目光左右顾盼,左手下意识按在了刀柄上,右手不由自主地拽紧了缰绳,勒得黄骠马团团乱转。
楚凡静静地看着,心里纳闷又好奇。
胡二这个名字并非什么大人物,怎么让石猛惊讶害怕成这样子?
石猛好不容易勒正马头,大喘了几口粗气才恢复平静,道:
“胡二五年前死了,就埋在牛丁屋后的义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