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怪叫着,冲到距离山顶十丈处。
路面上白生生的骷髅爪子早就逃跑光了,他还是高高跃起,凌空下击。
也许觉得这样很帅,很威风,很有力量。
其实对武道或者修士而言,失去对身体的完全控制是一种很愚蠢行为。除非实力可以碾压对方,如苍鹰搏兔。又或者可以自由飞翔,像鸟儿一样回旋如意。
白无常笑嘻嘻的面孔没有任何变化,跨上前一步,简单直接粗暴。哭丧棒如疾雷破山,重击胸膛。
这是最明智的选择,不损耗法力。
见到书生轻易灭掉了绿毛僵尸后,不可能让他近身。
随着“砰”一声巨响,书生迅速变成一个小黑点坠落在山脚下。
这一次,他实打实承受明显比上次加大了许多的力度,又没有挽住树干旋转化解,心肝肺恐怕要碎成泥浆。
啊,柳若菲发出一声惊呼。
“嗵”一声闷响,一百丈外的山脚尘土飞扬。
奇怪的是,书生从坑里跳出后只喘了几口粗气,身躯一抖像狗抖毛似的甩掉泥巴草屑,再次冲上前,嘴巴里兀自哇哇不休。
“当里个当,小无常……你打不死老子的……爷爷又来了……”
传说中的金刚不坏,也不过如此吧。
童金、春花瞪大了眼珠子。
柳若菲见是这般情形,掩嘴轻笑,静夜里如珠落玉盘。
白无常不慌不忙,又挥出一棒。
书生飞起,落下,冲上。
那一棒无效。
再来一棒。
书生再次飞起,落下,冲上。
还是无效。
云梦三人依稀见到了希望。
四棒之后,白无常的力气消耗减弱。
书生飞出去的距离越来越短,由一百丈前进到了八十丈。
他们也看出来了,白无常在试探对方底线。
而书生则借此淬体,仿佛一块通红铁锭被反复捶打后,即将百炼成钢。
嗯,这个算盘打的精。毕竟,到哪里去找如此强大慷慨不要钱,还舍得出大力气干活的铁匠师傅?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流畅。每一步踏出都像符合了某种玄妙节奏与韵律,轻盈飘渺,却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待他第五次跃起,将落未落时,白无常变招了。哭丧棒一挥,一片黑雾喷向空中,瞬间寒风刺骨。
这是——阴煞之气,修士的克星。
修炼一途,纵然法门繁多,却都离不开淬体。
天地元气聚而生灵。
一般修士吸纳天地元气,运气好的能够寻到灵脉或者洞天福地吸纳灵气,炼化成己身真气,在淬炼的过程中脱去肉体凡胎。
而阴煞之气至阴至秽,一旦侵入,非但身体受损,神魂颠倒,辛辛苦苦修炼的真气也仿佛清水里被滴入墨汁,再难纯净。相应地,十成法力也只能发挥出一二成了。
世间修士为什么见到阴魂鬼修后非杀不可?固然因为它们戕害生灵,吞噬灵魂;另外一方面则因为阴煞之气与灵气根本对立,双方是天生的仇敌。
书生在空中打了一个寒颤,落地后脚步踉跄。
但仅此而已,被修士唯恐避之不及的阴煞之气,对他并没有产生更大影响。
书生皮肤上泛出的一层细密鸡皮疙瘩与淡淡青色迅速消褪,又精神抖擞一声虎吼,跳起来去抓哭丧棒。
白无常急忙扬棒,五团虚影从棒头冒出,迎风便长,赫然是五个鬼婴。白绿黑红黄五色斑斓,丑陋不堪。
被童金一直惦记的阴魂,原来藏在哭丧棒里。
五鬼张牙舞爪扑过去,书生根本不识货,挥拳就打。阴魂没有实体,击打如何有用?拳头如捣中烟雾,毫无阻滞,五鬼“嗖”地钻进了他身体。
童金惊叫,五鬼噬身!
这时候才喊,早干什么去了?
柳若菲抿紧嘴唇,面露忧色。
民间所谓的“鬼上身”,就是阴魂附体。
常言,人体亦如大千世界,毛孔虽微可收刹海。在体外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昼为阳,夜为阴;春夏为阳,秋冬为阴。在体内则五脏为阴,六腑为阳。
五脏中,肺属金,肝属木,肾属水,心属火,脾属土。
鬼修饲养出金木水火土五行属性的阴魂,钻入人体五脏。以金克木,以木克土,以土克水,以水克火,以火克金,专门对付修行者,比寻常“鬼上身”厉害了许多倍。往往五脏精血被吞噬干净,人还没有立即死,成为行尸走肉。
书生僵立不动,数息之间,面孔青紫,上半身渐渐乌黑,状如腐尸。
白无常桀桀怪笑着走到了书生面前,眼睛里闪烁妖异光芒,用空洞低沉的声音问道:
“你……是……谁?”
书生目光呆滞,默然无语。
白无常盯住了书生的瞳孔,眼里妖异的光芒越来越盛,变幻流转。似乎潮起潮落,星辰明灭;又似乎万古虚空,寂无一物。
空洞低沉的声音加大了,逼问:
“牛丁是你杀的?”
书生死鱼般的瞳孔猛地收缩,如被无形之物钻入,脑袋瓜频点,身躯剧烈摇晃挣扎。两息之后又恢复呆板僵硬姿态,轻轻吐出一个字,是。
“你知道什么?”
“他,是,幽,冥,摆,渡,人……害,小,孩,子……”
“你是谁?”
“楚,凡……”
听到这个回答,三人惊喜不已。白役楚凡,不就是街头巷尾传颂的云梦公子吗?可接下来的对话,令他们完全找不到北了。
白无常继续逼问:
“你从哪里来?”
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复杂,数息之后,书生才一字一顿回答: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
“那个地方叫什么……”
“白,玉,京……”
仿佛头顶一颗焦雷炸响,深不可测的白无常吓得身子一颤,竟然忘记了继续发问。他当然知道,在搜魂状态下,对方是不可能说假话的。
神情萎顿的老仙师童金目露厉芒,等的就是这一瞬间。
唰……一蓬飞针直插白无常的背心。
这蓬飞针是当初制作飞剑的边角余料,在神识牵引下去势如电。杀伤力并不强,也不能像操控飞剑一样收回。却多如牛毛,令人防不胜防。
老人苍白的面颊泛起醉酒般酡红,奋起残余念力,将体内真气涸泽而渔,倾泻而出,完全是不顾命的打法。
月光下,一团青气裹挟上百尾比绣花针还细小的银鱼,射向了白无常后背。
可惜,没有用。
距离白无常的身躯足足有一尺,那些银鱼像陷入了粘稠无比的胶泥,拼命摇头摆尾也前进不了分毫。
弹指间青气溃散,飞针坠落。
童金缓缓后仰,嘴角咧出一丝笑意。
因为他知道,柳若菲动了。聪明丫头手里有一道中品灵符,只是不知道如何把握战机,一直在等待机会。
他也知道,白无常明显以神念控制住了书生。
即使三人一起出手,趁此獠听到“白玉京”后心神失守的一刹那发动攻击,也是螳臂挡车。
如果书生楚凡真的是谪仙人,必然会在对方分神之际挣得一线清明,趁隙反击。
哎,不管是不是,他都只能这样赌了。
柳若菲展开了一张符纸,法力悉数灌入,根本不考虑事后会损伤道基。
符纸上的图腾瞬间闪亮,一团红影扑出,如烈焰腾空。
那是神鸟——朱雀。
飞针坠落之时,朱雀眨眼扑到。尖喙一啄,白无常周身立刻显露出一堵灰色气墙。
朱雀直接撞入,喙啄,爪撕,翅膀扑打,威猛凌厉。
气墙于一刹那淡薄,被硬生生穿出一个海碗大的破洞。
然而,神鸟的身躯也在一瞬数十次扑击中,飞快地虚化消融了……
气墙又开始凝聚……
电光石火,一柄长剑及时扎入洞中。
三尺青锋剑,十八红酥手。
春花凌空扑下,衣袂飘飞带出烈风香气,一往无前。
自从白无常击破了四象诛阴阵后,瑟瑟缩缩等死的云梦三人在这一刻突然爆发,前仆后继。
他们不是沉默的羔羊。
剑尖如刺中坚硬的阴沉木,发出金铁之声,剑身弯曲了。
死死盯着书生瞳孔的白无常终于眨了一下眼睛,依旧没有转身,哭丧棒向后横扫。
狂飙突起。
钢剑折断,亭子垮塌,三个人飞出十几丈远掉落山林。
从白无常听到“白玉京”三字身躯一颤,到连续受到飞针、法符、钢剑攻击,眨了一下眼睛,挥出哭丧棒,时间堪堪过去一息。
泥塑一般的书生终于动了。
幅度极微,只是右手中指一颤对准了白无常的胸膛,米粒大小的一点光华从指尖飞出。
一股至刚至烈,沛然莫御的气息遽然降临二者之间。
皎皎月夜,瞬息如骄阳当空。
白无常的瞳孔急遽张大,笑嘻嘻面孔瞬间变成了惊恐。逃跑的念头刚刚生出,还来不及拔腿,米粒光华便没入了他的身体。
书生直挺挺后仰倒下,好像一具失去了丝线控制的木偶。
十息后,蓬头垢面的柳若菲气喘吁吁爬上了山顶。只见到书生楚凡躺地,而白无常依旧稳稳立在他对面,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令人诧异的是,笼罩坪地的沉重威压消失了,阴森气息也消失了。
少女困惑地谨慎看了看,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玉牌,蹑手蹑脚靠近。
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飞旋着从白无常的脖子切过。那颗头颅连同高帽子顷刻掉落,摔成了粉末。
惨白的烟雾腾起。
这,这又是什么诡异法术?幸好风不是朝这边吹。
少女掩住口鼻,停下脚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强横霸道的一位无常鬼修,怎么可能是面粉做的?
无头身躯摇晃起来,同哭丧棒一起颓然倒地,连衣裳也摔成了灰。
风继续吹。
粉尘飞扬,洒入山林。
数息后,现场了无痕迹。
只有垮塌的亭子,折断的树木,林中森森白骨,能够证明这个月圆之夜确实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