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煞看着这支与自己格格不入的粉色风车,错愕,想要还给楼阴阳,却被她关上的房门止住了脚步。
转头看见岑昭侯手中一支手臂长的紫黑色风车,配上他那张不苟言笑的俊脸,不知怎的,竟觉得意外和谐,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岑昭侯注意到她的笑有些尴尬,还以为她是在笑自己,转手便把风车塞给了宗律,然后咳嗽一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待二人皆离开后,云煞站在客栈的横廊上许久,一些零散的画面不断从脑子里浮现出来。
母亲眉间的那颗朱砂痣,从来对她吝啬微笑的司玢玺,初见时凶神恶煞的岑昭侯,欢喜冤家宗律和楼阴阳……
她想到这些,都忍不住微笑,而后,却变成凄笑。
这几日与岑昭侯几人同行虽惊险万分,却让她十分开心,自她与母亲走散以来,这十几年间,便从未产生过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所以,她感到恐慌,感到这一切美好存在的不可留,不可解。
也感到自己同这些美好存在之间的,不和谐。
她苦笑。
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女杀手,她绝不会轻易显露内心最真实的情绪。
所以同其他人在一起之时,她便不由自主地冷漠了起来。
她的确也可同人有说有笑,却能够轻易察觉到这言笑之间的不和谐。只因她从未有一次,是真正与他们相谈甚欢的。
她的嘴和脸,以及普通到完美的社交能力,都是在司玢玺的严苛训练下习成,所以她从几岁起就已学会敛藏杀气,却暗藏杀心。
她记得她第一次杀的人,是一个油头粉面的府衙县令。
小小的云煞抬头问司玢玺:“师傅,为何要我杀他?”
年轻时候的司玢玺身上挥之不去的阴郁更浓,暗如极夜。
他冷峻的脸一黑,淡淡说道:“云煞,你记住,你生来就是为了杀人而生,每次杀人之前不必询问,更不必思考原因。”
接着他抬头望向县令与记忆里那个人同样油头粉面的丑恶嘴脸,继续道:“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是该死,我们杀他,是天经地义,知道了吗?“
小云煞睁着懵懂的大眼睛望向他,表示不解,却还是点头乖乖说道:“好的,师傅。”
因为不乖就要受罚,一想到那疼得她撕心裂肺的蛊毒,小小的身子便不禁打了个寒战。
云煞作为毒王之女,除了使毒方面的过人天赋之外,自然也继承了图赛格人英勇善战的体格优势,所以幼时的她便已能够很好地使用毒针,以及司玢玺送给她的那把蛇头剑。
于是这天早上,假装迷了路的小云煞呆呆地走进府衙,边哭,嘴里便叫道:“娘亲……呜呜……”
两个官差看见一大清早,便跑进来个找娘亲的小女孩,第一反应便是将她哄赶出去。
毕竟这里是审理案件的府衙,可不会欢迎迷了路的小女孩。
可小云煞就是哭哭啼啼地站在门口不肯走。
两个官差只好连吼带赶,委委屈屈的小云煞哭得更凶。
就在这时,油头粉面的县令走了出来,两个官差立马噤声。
县令走过来将小云煞抱在怀中,用袖口抹去她脸上的眼泪,和蔼道:“小姑娘,怎么啦,找不着娘亲了吗?哦哟不要哭,不要哭。”
假哭的小云煞窝在他怀中,听着他温柔亲切的话语,心里忽然觉得:这人似乎,也没那么坏,好像……也不至于死。
县令将小云煞带到后面的花园之中,命下人为她端来了可爱又可口的精巧点心,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乖,哭累了吧,先把这梨花糕吃了待会儿我找个大哥哥陪你去找自己的娘亲。”
小云煞闻言,忽地想到了同自己走失的母亲,再看着眼前这张有些油腻,却十分真诚的脸,方才还泪眼汪汪的她竟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笑道:“好!”
眼角隐隐泪花闪烁,心中瞬间无限憧憬,好像这个油头粉面的县令,真能如他所说那般找到自己的娘亲似的。
小云煞开心地接过县令手中的糕点,正准备放入嘴里,方才还在她面前和颜悦色讲话的难人,却忽然自双眼之中冒出两股污血。
他疼得咧嘴大叫,便自嘴角处开始腐烂,开裂。
接着裸露的皮肤开始迅速崩坏,衰落。
方才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瞬间便暴露出狰狞血肉与森森白骨。
小云煞呆呆望着眼前的情景,想起来师傅的吩咐,此时她应用化骨针,可她,不知怎得,却迟迟动不了手。
那个已经腐烂得没了完整表皮得男人还在不断从嘴中发出痛苦的低吟。
从腐烂男人身上溅来的腥红脓液污染了洁白可爱的的糕点,云煞低头一看,发现细腻绵软的糕点已被腐蚀半截。
而她脚边,正从男人那方蜿蜒过来一股腥臭无比的暗红血水。
她手里紧紧握住那枚小巧可爱的梨花糕,看着那血水半晌,就是不肯施针。
就在她久久未回过神来之时,一只被黑色绒布裹住的手猛地打掉了她手中的梨花糕。
滚落的梨花糕轱辘轱辘跑到了还站立着,却已没了皮肉的男人脚边。
呆愣的小云煞一抬头,便看见司玢玺那张面露不愉的脸。
男人严厉的问话让她脊背一颤:“方才你为何不施化骨针?”
小云煞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竟违背了师傅的命令?
她眉毛皱作一团,想到方才县令说要带她找妈妈的话,垂着头半晌,小小声,啜泣道:“我觉得,他好像……不是什么坏人。”
“而且,他方才还说,要帮我找母亲。”
司玢玺听完她的眼睛一眯,脸色瞬间阴沉。
他狠狠地盯住身前这个仍怀揣有慈悲心的小女孩,面露嫌恶,接着将一瓶化骨水塞到她的手中,命令道:“去,把尸体清理干净。”
小云煞惊惶地一抬头。
司玢玺忽略她眼中的惊惶,继续命令道:“快去。”
小云煞不得已地转头,发现那早已骨肉外露,却仍顽强不死的县令,竟用一双快要掉落的眼珠死死瞪住她。
那眼神与方才的和煦温柔大不相同,相反地,充满了对眼前这个可爱小女娃的仇恨。
前后差别太大,小云煞直接被那两颗几乎完全暴露的眼珠瞪得身体一僵,渗透出鲜血的轮匝肌还在抽动,模样十分恐怖。
司玢玺见她还停留在原地不肯动手,抬手往她的后背上挥去一道掌风。
小云煞以快要跌倒的姿势向前,一抬脸,正就蹭在了腐烂县令血水汩汩的身体之上,腥臭鲜血糊满她一脸。
她眼中惊恐万分。
而这时,那还未死透的县令竟突然伸手抓住了她,血水迅速湿透衣料,粘腻的触感吓得她身子往后一退,那只本就摇摇欲坠的手被她扯裂开来。
“嘶嘶”的痛叫声持续在她耳边响起,吓得她一声惊叫。
她求救似的转头,司玢玺却只是冷冷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冰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若不想吃蛊毒的苦,就赶紧照我说的做。”
小云煞害怕,却不敢不从,腐烂县令怨恨的眼神有如一柄柄锋利的小刀,不断剜挖着她幼小稚嫩的心。
但她也太怕痛,怕蛊毒带来的那种快要将她身体撕裂开来的痛。
于是她努力无视那两颗快瞪落出来眼珠,颤颤巍巍走到腐烂的男人面前,一闭眼,将一整瓶化骨水冲他的脸上浇了过去。
瞬间,骨肉被烧焦的刺鼻味道弥漫开来。
当小云煞再睁开眼时,男人的头部已被腐蚀成一个血肉模糊的坑,正“滋滋”地冒着暗黑色轻烟。
她登时脑子一嗡,只听见司玢玺略带几分赞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干的不错,对准了要害。”
自那次过后,小云煞便开始了不问缘由,亦不会思考缘由的杀戮生活。
有很长一段时间,那个油头粉面的县令都会突然出现在她梦里,从和颜悦色,渐渐变得面目狰狞,最后只剩下一个“滋滋”冒着黑烟的坑。
而那双快要瞪落的充满怨恨的眼睛,就像一把正淌着鲜血的弯刀直对她的眼睛。
直到后来,她杀的人越来越多,见过了各种千奇百怪,血腥恐怖的尸体过后,那双眼睛才慢慢消失在她的眼前。
这十几年间,司玢玺为了锻炼她的杀人本领,派她去刺杀各个城镇,各个领域,不同身份的人,从官商富家,到穷苦百姓,从青年才俊,到妙龄少女。
云煞从一开始的不敢问,到后来的麻木,再到现在的习以为常,她所有的情绪也都随之沉寂了起来。
以至于现在她总感觉,自己身上已经失去了那块可以称之为“人”的部分。
直到遇到了持有母亲玉佩的岑昭侯,她被寒冬大雪掩盖住的心才悄悄燃起零星绝望的火苗。
她绝不敢相信母亲还没死,却见到了拥有母亲玉佩的人。
待在岑府的那段时间里,她变得不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