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府,正厅。
倒流香烟气如流水,这种香气令王清源精神明净,消耗的精神力也隐隐恢复了几分。
果然是大户人家,王清源心中感叹,连点的香塔,都是精心制作的,混合了沉香与檀香的静神香,这种静神香王清源知道的,只在宜城的一家千年老店中有供给买卖。
“少侠之恩,胡府上下感激不尽,这是区区谢礼,还望不要嫌弃,日后如有所需,胡府上下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胡老爷子端坐在上,他笑容满面,气质儒雅,现在祸患泯灭,他也恢复了几分名门大户的风仪,言辞之间,令人如沐春风。
一个仆从下人捧上一个紫檀木盘子,上面盖着红布,到了王清源面前后打开,赫然是一枚枚鸡蛋大小,每枚足有五两重,洁白如雪,上面印刻有“奉天承运”四个大字的雪花银。这是大周印刻,行的雪银,成色很好,不是平民百姓间流通的那种白银,购买力很高,而现在摆放在王清源面前的,足足有一百枚这样的雪银。
五百两银子!
这就与先前胡府悬赏的两百两不同,足足多出了一倍还多。
王清源心如明镜,都是读书人,他自然明白对方的心思机巧,这也是人间处世之道,世情变幻,各种关门过节,这不过是毛毛雨。
没有接下来,王清源取出一张焦黄纸页,放到托盘之上,看向胡老爷子,道:“胡老还请过目。”
胡老爷子微怔,等到仆从来到近前,他抓起焦黄纸页一看,就浑身一震,凝住了目光。
“青山镇九里岗,玄天道紫薇峰良田一十九亩,凌家家主,凌远河立,赤霄历四千八百九十一年。”
凌远河,胡老爷子记得清楚,那是现在郧阳县城中凌家五百多年前的一位老祖宗,也是亲家离开青山镇前,连同那一十九亩良田,特意交代过的。
“退下!”
胡老爷子喝退几个伺候的仆人,而后看向王清源,沉声道:“敢问少侠名姓,可是紫薇峰一脉,传承续接了。”
“玄天道紫薇峰,王清源。”
王清源开口,他很平静,就这样淡淡地看着胡老爷子。
胡老爷子闻言深吸一口气,就有些迟疑起来,关于玄天道紫薇峰,虽然远在郧阳县村镇中,但因为这一十九亩良田,自接收之后,就时常翻看一些郧阳县地方志,乃至整个中州州府刊的中州地方志,也明白他中州境内唯一的道门大宗玄天道山上,当有十二脉,但诸脉不全,时至而今只剩八脉,而他接手的这一十九亩良田,五百多年前,就属于已断绝传承的四脉之一的,紫薇峰一脉的私田。
沧海桑田,时光流水,岁月足以湮灭一切,胡老爷子没想到,时隔五百多年,这紫薇峰一脉竟然又再次续接了,他不禁心中苦笑,没想到当初接了这样一个烫手山芋,身为一村大户,有亲家身在郧阳县开辟商路,自家也有一两支行走一县之地的商队,胡老爷子也明白一些虚实。
整个郧阳县,就存在着玄天道诸峰不少私产,甚至涉及布行、文宝店、当铺等等,很多商号行走商路,各种买卖,都或多或少有一些交道避之不开,自然能够察觉到这暗中的一些角力。
多年人情世故,世情冷暖看过来,胡老爷子想到的东西有很多,紫薇峰一脉续接,玄天道没有通告天下,各大门派,乃至大周帝朝没有派遣使节前来恭贺重开山门,就足以说明一些东西,他胡府虽然在这九里岗,乃至整个青山镇有一些脸面和微薄产业,但与玄天道这样的道门大宗相比,就小巫见大巫,贸然介入其中,胡老爷子难断祸福。
但念及后院里的小孙子,此时依然昏迷不醒,稚嫩的小身子各种虚弱,五脏衰竭,胡老爷子就变得犹疑不定。
见此,王清源也不去催促,正厅里灯火摇曳,又静止,空气有些凝滞。
足足过了半炷香工夫,这寒冬时节,胡老爷子却额间见汗,细密汗珠滚落,他终于长吸一口气,看向王清源,道:“胡家接了这一十九亩良田不假,少侠也尽可取走,但少侠于我胡府有大恩,胡家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户,也历代书香,学圣贤道理,经史子集不说精通,也都铭记于心,理由,我需要少侠给我胡家一个理由。”
略一沉吟,王清源点头道:“你要理由,好。”
锵!
一道紫色刀光绽放,在胡老爷子眼前放大,仿佛一轮帝星高悬九天,星光闪耀,心灵深处的每一寸角落都纤毫毕现,时光长河冲刷而下,洗净红尘滚滚,至此之后,世间种种都已看透,眼前流水潺潺,涛声依旧。
良久之后,胡老爷子回过神来,精气神一震,他目光湛亮,气质变得更加圆融、通透,原本因为岁月年轮而有些浑浊的瞳孔,也再次变得纯净剔透,杂质尽消。
“可是紫薇峰一脉,传说中的《紫薇天刀》。”
“正是。”
王清源点头,他面色微白,刚恢复一点的精神力又再次消耗,气血也下降不少,以他而今的修为,施展这样的惊世刀法还有些勉强,若是凝聚全身的气血精神,全力出手,多半只能够勉强出三刀。
“好!”胡老爷子郑重点头,“今日之后,若紫薇峰有所需,胡府自当竭尽全力。”
关于《紫薇天刀》这样一门已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失传刀法,胡老爷子却曾经在中州地方志中惊鸿一瞥。
七百七十多年前,紫薇峰一脉峰主真人不修镇峰《北斗七杀剑》,一门《紫薇天刀》在其手中镇压北极,秉天承命,借此勾连时光长河,某一日,其在玄天道紫薇峰上坐关,突然劈出一刀,刀光横贯三千里,照亮了整个黑夜,生生将隐藏在州内县城的一尊北海妖王斩得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
接下来,宾主尽欢,王清源也不客气,在接下来的家宴中,胡老爷子准备了妖狼肉汤,时至而今,他《玄天功》臻至第七层,皮、筋、骨、髓的淬炼到达最后,这妖狼肉汤入腹,也很快被肉身吸收炼化。
三个时辰后,自胡府客房中走出,王清源看远方,橘红阳光纯净,他迎着朝阳挥刀,目不转睛,那阳光似被他的瞳孔吸纳,昨日一战,虽然不过短暂交手,但后来那唤作明通的小和尚与那无名书生一场对决,却是让他获益良多。
对于天时、地利,乃至是借势运势之道,王清源深感自身的肤浅,功力修为是一方面,真正与人交手却又是另一番天地,若非是修为差距巨大,这当中的胜负,孰难预料。
练刀,摆拳架子,晨练完毕,正厅用过早膳,王清源起身告辞。
“少侠请收下,小孙子还望多多费心。”
胡老爷子递过来一个包裹,王清源也没有客气,接了过来,他精神力敏锐,自然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小男孩儿被妖孽精气神附体,五脏皆衰,寻常药石难救,王清源感应,至多就剩下半月性命,即便是此番回山,耗尽这包裹中所有,能否有一线生机,王清源也难以断定。
一个时辰过去,走出青山镇地界十余里,王清源就止步,平静道:“跟了王某十里地,阁下也该现身了。”
官道上很冷清,两边荒野古林幽深,老枝虬曲,似乎一条条大蟒,让人一眼看去就有一种阴森感,好像妖魔鬼怪的巢穴。
王清源站定不动,在这宽阔绵长的官道上,四周静谧无声,阳光洒落,仿佛一幅可以传世的永恒长卷。
“你早就发现我了?”
一个身影自不远处的荒野老林里走出来,高大壮硕的身形足有七尺八寸高,比之尚未成年的王清源足足高出了近一尺,站在前方,好像一根铁桩,加上那一身虬曲的筋肉,不开口,就有一种迫人的气势。
王清源看眼前这个近乎弱冠之龄的青年,双目狭长,很难看清瞳孔,不过自那缝隙中,精光流转,伴着冷光,更有一种俯瞰与傲然之意,不加掩饰,哪怕相隔十余丈,也清晰可见。
“天涯峰外院,张俊。”
青年开口,语气淡漠,自报家门,再接着道:“我想你也明白我到底为何而来,你太放肆了,古月师兄开口请你,多少外院弟子可望而不可得,你居然敢拒绝,更视古师兄的盛情于无物,我虽有些好奇,不过现在我没有工夫和你废话,随我走吧,不要动什么心思,我不想听到拒绝两个字,不然这世上有很多痛,是看不到伤痕的,你大可一试。”
说完,张俊就负手立在那里,他一脸淡然,但眸子里冷光愈盛,似乎只要王清源一拒绝,就要动用雷霆一击。
王清源看着他不语,张俊却是心中狐疑,难道这少年外强中干,现在连开口都不敢了?这就让他心中很不舒服,紫薇峰的传承有多么珍贵,五百年前紫薇峰鼎盛时期,放眼诸峰诸脉也少有可及,无论是《北斗七杀剑》还是《十二宫步》,都独步天下,可谓是天下少有的顶尖功法,更何况还有着四方帝刀之北的传承,不然当日也不会引得几峰峰主出手,甚至金光真人因此还与那传说中的通灵神剑北斗七杀剑做过一场。
但最后,还是被这王清源三个得了传承,虽然应天峰上传下来消息,说是掌门静元道人口谕,但张俊却通过一些隐秘渠道得知,是金顶纯阳宫中那一位开了口,他也颇感到无言,那一位太极圆融,海纳百川,测算天运,整个玄天道山都在把握之中,到了那样的境界,已经不存在什么私心,极可能只是随意开口,却让他们这些苦修多年的外院弟子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机会。
诸如此类的事,玄天道历代手札中都有一些记载,而大多这些得了奇遇的,都没有几个能够活得长久,反而很快易手,让他玄天道蒙受损失,能有所成者,几乎寥寥无几。
这样的人,只会让他玄天道绝学外泄,甚至最后被妖族得到,精研之下,就会对他玄天道功法进行种种破解,来日若有大战,必将埋下祸端。
“狗一样的东西,也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突兀的,一道声音响起,很平静,没有半点征兆,将张俊的思绪拉回,他有些愣神,但很快就阴沉了脸,看向王清源,有些不敢相信,这话是出此这个少年之口。
“很好,有些痛需要自己承受,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祸从口出!”
呼!
张俊话音未落,就猛地一跃,这一下好像一匹饿狼横越悬崖,足足跳起两三丈高,七八丈远,弹指间就来到王清源身前。
五行拳第五式,暗流涌动!
这一拳是七式五行拳中柔劲的极致体现,极阳而阴,劲力绵绵如海底暗涌,传闻中练至巅峰,无孔不入,无物不破,少有可以抵挡。
空气被推动,张俊一拳打出,甚至可以看到空气涌动,生出气浪褶皱,他的背后,一道厚重山岳的虚影浮现,拳未至,一股无形的气势就将王清源整个笼罩,令得他周身的空气都微微凝滞。
咚!咚!
自这张俊体内,甚至传递出来仿佛战鼓擂动之音,这分明是筋骨齐鸣,《玄天功》第六层大圆满后才能生出的异象。
“来得好!”
王清源眸子锋锐,他合身而上,没有半点花俏,沧桑古老的气机在身上流转,他身形微转,身后阴阳之气弥漫,双拳轰出。
阴阳分化!
这是五行拳第三式,此时在张俊的眼中,眼前的王清源似乎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人,巨人持斧开天,阴阳分割,无匹巨力朝着他碾压而至。
“入神得髓!”
张俊惊喝,背脊一下汗毛竖起,但是王清源的度太快了,整个拳头如金似铁,就那么打在了他的手上。
咔嚓!
一声脆响,张俊惨呼一声,既而,王清源的双拳就长驱直入,轰在了他的怀中。
砰!
那铁桩般壮硕的身影好像稻草一般横飞出去,连同那山岳虚影,也四分五裂,破碎成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