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
恭冶如此想到,不由得揉了揉自己隐约抽搐的额角。
他现在,要干什么来着?
连日来的忙碌让他心力交瘁,作为长男,他有责任和义务,照顾好家里的每一个人。所谓长兄如父,身为兄长,他需要做的事情不胜枚举,而生性谨小慎微的恭冶,也竭力做到面面俱到。
坐在长椅上思索了一会儿,茫然的恭冶仰头,入眼是一片惨白的天花板,上面还沾染着一些淡黄色的污渍,看上去有些惨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消毒剂的味道,化学物质间的碰撞,让恭冶有些犯恶心。
84消毒液和来苏水混杂成一股奇特的味道,让恭冶想到了大片大片的纯白色——这里应该是医院。
——他在医院?是自己生病了,还是亲友生病了?他是来看病的,还是来探病的?
恭冶的身上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黑色西装,领带歪歪扭扭地挂在脖子上,像是上吊的绳索,将他的灵魂禁锢。满身大汗,嘴里叼着一根烟,不住颤抖的手上拿着打火机,正不断地尝试打燃它,然而却白费力气。
烟还是烟,叼在嘴里没有任何变化,但恭冶已经想起来,他要干什么了。
他在抽烟……或者说,他想抽烟,但却失败了。
“424号病房病人的亲属在吗?424号病房病人的亲属在吗?”
有男人的声音响起来,恭冶一愣,有些茫然,他站起身,直觉地明白那个男人莫约是在叫他。
将根本就没有点燃的烟慌忙地扔进垃圾桶,恭冶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穿过逼仄的狭长走廊,恭冶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男人,对方带着眼镜与口罩,镜片反光,使得男人的表情不甚清明,看上去有种冷漠的意味。
“你就是424号病房病人的家属吗?”
男人的语气很沉,让恭冶的心也开始沉了下去。
恭冶机械地回答:“我就是,我是病人的哥哥。”
他想起来了。
“之前我们已经下过了病危通知,不知道你有没有心理准备,”医生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惋惜沉痛,“我们尽力了,但病人……没有抢救回来,请节哀。”
恭冶感觉自己的脑袋里面瞬间一片空白,他想起了很多事情。他想起童年时那嫩绿的青草地,幼弟拉着他的手,亲昵地叫着“哥哥”;他想起少年时那铃铃作响的铃声,幼弟穿着宽大的制式校服,抱着厚厚的课本朝他微笑;他想起青年时那晦暗的天空,再也不见的兄友弟恭,为了一个不清不楚,甚至还跟很多人有暧昧关系的男人,幼弟竟与他决裂,从此再未返家,将有先心病的母亲弃之不顾。
他已经将一切记起。
恭冶,男,现年二十八岁,恒江集团总经理,目前单身,父母健在,父亲为恒江集团董事长,母亲为其助理,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无法承受任何过激性刺激。
有一同胞亲弟恭冼,二十三岁,美术学研究生,待业中,一年前已离家出走。
今天,他来医院,就是因为弟弟出了车祸,生死不明。
——不,现在生死明了。
他的弟弟,已经死了。
恭冶的世界忽然一片眩晕。
“先生!先生!”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似乎是那个看上去很是冷漠的医生,“你没事吧?陈护士!准备急救,病人的家属晕过去了!”
护士很快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弯下腰,蹲在地上,掐着恭冶的人中,努力进行着急救。
医生也迅速就位,开始检查恭冶的身体。
“……情况不太好啊,有隐性的遗传性心脏病,”医生摇了摇头,在恭冶眼中看起来异常冷漠的眼中,却一直都是无奈之情,“病人的其他家属呢?”
“病人的父母也在,但是,在接到病人去世的消息之后,母亲已经晕阙了,心脏病突发,现在正在抢救,病人的父亲正待在抢救室之前。”
“是吗……算了,我去看看病人遗体那边的情况吧。”
看来没有主事的人啊,医生叹了口气,吩咐护士感觉叫人来将晕阙过去的病人抬进急救室,自己转身去了停尸房。
——这里也就是所谓的“太平间”。
“现在看看,这个病人倒还真是不太平呢。”
医生感慨着。
停尸间内的空气迟缓凝滞,带着死寂的陈冷,让人遍体生寒,寒毛倒立。数台庞大的雪柜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停尸房内,在里面,每一个单独的抽屉里都隐藏着一名还未火化的死者遗体。已经不再属于这个鲜活世界的人们,在这里做着最后的停留。
医生姓谢,作为一名急诊科的医生,他见过的生死无数,死人看得比活人还多。
他接触过很多病人,不好的有很多,譬如包二奶时马上风的富商,被讨要工资的民工砍伤的包工头,甚至是被公安击伤的嫌犯。然而黑暗中总有光明,光明在黑暗的背面,他见过因见义勇为而受伤的大学生,见过被恐怖分子重创的特警,见过为了保护乘客而死去的公车司机……他也见过很多明媚美好的东西。
但是,如这名叫做恭冼的病人一般的情况,他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和爱慕的人的情人争风吃醋,然后被自己爱慕的人不慎杀死的可怜虫,谢医生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他的母亲和哥哥还有心脏病啊……现在的年轻人,只顾着追求自己的幸福,看着自己所爱的东西,却从没看到他背后,那沉重而沉默的爱啊。
谢医生摇了摇头,靠近了太平间,在最外面的地方,是一间独立的房间,里面,数名全副武装的医务人员正在为遗体进行消毒,准备将死者送往死后,那寂静的第一站。
“哎,谢医生,你怎么来了?”
消毒间内有人眼尖地看见了走过来的谢医生,下意识地出声打招呼,却忘记了自己正带着口罩,且消毒间完全隔离,外面的人根本听不见里面的声音。
谢医生倒是注意到了这个将视线转到自己身上的人,朝对方笑了笑,准备等消毒人员完成消毒之后,待他们出来,再商量有关死者的处理问题。
毕竟,现在死者的家属暂时不能负责啊。
他决定等待片刻。
然而,忽的,消毒间里面却有人惊叫了起来。谢医生听不见消毒间内的声音,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消毒间内的医务人员们,全都惊慌失措起来。
停放在消毒间内的尸体,竟然动了。
尸体死而不僵,死后反而会动的事情屡见不鲜,毕竟即便人体脑死亡之后,部分神经也不会立即死去,尸体死后还产生一定的反应,在医者眼中,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即便那具尸体再怎么反应,也不可能反应得直接坐了起来吧!
谢医生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停了,现在还是白天吧?怎么会出现灵异事件?
死者坐起来后,低下头,一言不发,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东西,那样的姿势,同雕塑“思想者”一般无二。医务人员们惶惶无措,而死者低头沉思,所有的声音被消毒间的玻璃隔绝,形如一场可笑的默片。
谢医生的手已经摸到了腰间,下意识地想要拿出手机拨打110,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医生不能在工作时间携带通讯工具。
“沉思者”似乎想了很长时间,又像是只想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最终,他站起来,步伐僵硬地走到了消毒间的门口。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数颗心脏的调频在这一刻似乎同步了。
一切死寂。
片刻后,活动起来的尸体开口了。
谢医生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是消毒间内的医护人员们,却将那句诡异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呃,我能问一下吗,这个门……该怎么开?”
…………
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
同一时刻,或者说,在恭冶晕倒前的十分钟,无独有偶,在距离地球大约三千光年的地方,同样有“人”如此想到。
在广袤的宇宙中,靠近一处黑洞的地方,停留着一艘庞大的黑色舰船。
“诚然如是,生命体的一生,总是充满了无奈与妥协,在命运齿轮的碾压之下,我们每一个生命都被无情地践踏了,”在舰船内一间空旷的银白色房间里,有一道闪光闪现,散发着波动,形成独特的声音频率,“赞美伟大的命运吧!所有的生物都被它玩弄于鼓掌间,即便是如我一般伟大的存在,也只能在它的面前俯首称臣,低下高贵的头颅。”
“谢谢,莫装逼,装逼遭雷劈,你看,就是因为你装逼,我们才会被雷劈的,”在闪光的对面,是一台结构复杂,样式诡异的机器,像是什么交通工具的驾驶系统,那是闪光所在的舰船上的操作总台,“再且,你有脑袋吗?”
“SB213,你再这样说,我就去售后部那里退货。”
“……赞美伟大的辰星大人!您的光辉比红矮星更璀璨,命运在您的面前也不过是一条奴颜婢膝的狗而已!”
那道闪光似乎很满意SB213的识时务,身上的光更加明亮了一些,他闪了闪,附着在一台高大的人形机器上,顿时,机器人的眼部红光一闪,闪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
“你看!我现在不是有脑子了吗?”
SB213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好吧,现在您有脑子了,那麻烦您动用一下您那全宇宙第一的脑子想一想,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闪光辰星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