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归队
吃过饭,娘仨睡了一屋,一晚上絮絮地聊天,后半夜困得不行了,这才睡下。第二天,芸香反复嘱咐了妹妹好几遍这才放了她去上学,又为母亲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这才准备离开,说好等肖婶坐月子的时候回来伺候。肖掌柜直把芸香送出街去才折返回去。
回到家里,才进了院子,就见守忠正站在院子里,看见她回来,又是努嘴又是摆手地示意她别上去。芸香站那儿看了半天才明白,赶紧要往后院去,婆婆张氏就掀了帘子站出门来,说:“回来了?咋不进来?”芸香只好扯了笑陪着进去了。
进了门,张氏给她递过掸子,说:“把那土掸掸,洗了手上炕。”说完真真(走路步子紧凑的样子)走过去,跪在炕边上磕磕鞋底,盘腿坐下了。
芸香见这阵势不对,赶紧拍打干净,洗了手忐忑地立在炕沿跟前,也不敢坐。心说:“今天可拿我做规矩呀!”
张氏见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点点头,撩了眼皮问:“回妈家了?”
“嗯。”芸香点点头,也不知道婆婆要怎么训斥。
“那为啥不跟我说一声?”张氏语气不善。
“在戏园子……”
“甭跟我说戏园子碰上的!”还没等媳妇解释完,张氏就厉声打断了她的话,“昨天见三人鬼眊溜眼(偷偷摸摸)地出去,看就有事儿哄我呢!回了就说去妈家了!你这眼里还有我这个婆婆呢?想做啥做啥?”
这几句重话说得芸香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委屈地强忍着说:“妈,咋能说我眼里没您儿呢。这不是对巧气(碰巧)了。”
“对巧气?说得咋搙(那么)好听呢?我出了会儿街,戏也不少看咋没对住正好碰上呢?思谋我不知道你们家那点儿事?你那妹妹大下午的,不上学,去听戏了?”张氏边说边把炕桌拍得啪啪响。
芸香一听,心叫坏了,这谎没圆上,倒让婆婆逮住窟窿了,自己也不敢回话了。
张氏见媳妇不言语了,心里暗暗得意“还真叫我蒙对了,就是鬼对(编瞎话)上回妈家了。”她咳嗽了一声,说:“咋不说话了?没话说了?你说说你!这啥时候回妈家我不让过?置于吧?这闹得邻居们还以为我有多灰(坏)?”
芸香只是在地上装聋作哑,两只手紧紧扣着,眼睛看着地上的砖缝,突然被张氏猛地一拍炕沿吓得一惊,往后退了一步,抬眼看了婆婆一眼。
“为啥不说话?又得装哑巴呢?”张氏觉得自己的话没有引起媳妇足够的重视,火气又上来了,“去又给你妈送钱了?啧啧!这老大拿命换的钱都叫你贴了妈家了。”说着还撇撇嘴。
芸香被这无中生有的言语激得心中一怒,张口说道:“妈,您儿说的这是啥话?谁看见我把老大的钱给我妈了?”
“啊哟哟!这媳妇!一句也说不得!”张氏故作委屈扶了头要往炕上倒,芸香也来了气不过去扶。守忠在屋外本来不打算进去,听得里面要吵起来,三两步进去扶了他妈躺下。守义也听了动静赶紧进来,把媳妇拉到身后,笑着说:“她小的呢,您儿甭跟她置气。我们出去买点东西,明天这就回呀!”
守忠也赶忙帮腔:“哥帮我也买点儿,我也不会买!总得给队伍上的人带点儿啥。”
见了老大这就要领了儿媳妇出去,张氏忙又坐起来,说:“这就走呀?”
“啊?哦,明天走。”守义顾左右而言他,“您还有事儿?”
张氏见了儿子在身边坐着,气也消了大半,想他们弟兄明天就走,也就算了吧。她盯了媳妇一眼,见媳妇低下头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也管不了你们了,去哇!该准备啥准备啥哇。”
见他妈终于放了话,守义连声称是,拉着芸香出去了。守忠见没事了,自己也要回去。张氏一把拽住他,渴求地看着儿子,说:“咋?还也不想跟妈说话?”
守忠只好坐下,可还是不说话。张氏见了,心里郁积已久的情绪一下发泄出来,放声痛哭起来,边哭边诉:“你跟妈说说,这都多长时间了?就算是妈做了啥不对的事儿,你也不能这样呀!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让妈也赔了你媳妇去?”说着就解下自己的裤带,往脖子上缠。
守忠见了这情形,忙揪着往开扯,两下竟把一根裤带扯断了。张氏伏了炕上痛哭不止,守忠想起这些糟心的事,想起宛瑜欣喜嫁给他那天的脸,泪也是止不住地落。母子俩这样各自伤心了一会儿,守忠用力擤了擤鼻子,噎着气说:“您儿也不用这样。不管因为啥,人也没了,现在说啥也迟了。我是您儿子,千不是万不是也都是我的不是。以后这话也不用再提了,您也不用拿那间房瞎作舞(作弄),就是她真有魂儿,也是跟着我,肯定不去行(找)您儿。”
“老二,妈这以后就把你那媳妇儿的像供上,早晚三柱香,行吧?”张氏听了儿子这一大篇话,也顾不得是不是在说自己的不是了,只要儿子肯同她说话,给这吊死鬼媳妇天天磕头也情愿。
“那也不用,死了的人再咋也看不见了。您就少说上两句,少管点儿事儿,让活人自在点儿就行了!”守忠也不想再待下去了,起身下地要离开,没回头又添了一句,“您在家也好好过,明天我跟大哥就走了。”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张氏这泪又涌上来,恨恨地低声骂道:“个小没良心的!可算跟我说上话了。”心里这结了两年多的疙瘩虽没有完全解开,也总算有了点缝儿。她这才觉得哭了这许久,心口闷闷地,有些出不上气,头也昏昏的,扶了炕沿下地擦把脸,也不管儿子媳妇的事了,倒在炕上歇着了。
本打算再住几天,现在这样也没心思住了,第二天弟兄俩吃过早晨饭,都收拾了东西一搭去了火车站,各自上了火车,回到了自己的驻地。
守义和芸香回了张家口,这还不到归队的时间,两人自在地在城里大逛了几天。芸香把头发也剪了,烫了发,脱了大襟袄,穿上旗袍了。守义也专门换了正式的军装,陪了芸香去照相馆照相。
摄影师歪戴着皮的八角帽,一会儿让芸香斜欠着坐,一会儿又让她手搭在旁边摆的花架子上;守义正面也不对,侧立着也不对;硬是折腾地他脸色也拉下来,手都紧紧地抓住佩刀把子上了。摄影师见神色不对,赶紧说:“站好别动,好了,好了!”跑过去正要按快门,又跑回来,把守义的帽子从他手里轻轻地取出来给戴上,这才跑回去,说:“戴上帽子显个儿(个子)高!好了,笑一下!”
“哗!”一声,他们结婚以来的第一张相片就这样拍下了。
进了十月,联合政府谈判热闹地开始了,可守义却不知为什么被召回队伍了,又只剩下芸香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守在这个小小院落里,闲来只能做些针线打发辰光。
守义回到工厂,却见军需官老赵来了,忙让到他屋里,两人点了烟,边抽边聊。
“这次又要啥呀?没变样的哇?”守义先开口问,“按说这仗也打完了,该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是长官们想要做几双马靴?还是太太们想要那高跟鞋?我可做不来啊!先说好了!”
“哈哈哈!你这个人,见了我也没别的话,就是做皮子!”老赵笑得咳嗽起来,忙喝了一大口水才渐渐平复了。
“那你是专门来看我的?”守义不信地瞟了他一眼,“我可不信!”
“说专门来看你也算对,就是还有点别的事。”老赵故作神秘,“好事儿!”
“啥好事儿?”守义又给他续上一根烟,“让我们出了这山沟就是天大的好事儿了!住的快成野人了!”
“瞌睡给个枕头!就是这事儿!”老赵笑着一拍桌子。
“真的?这就搬?”守义听了也激动地站起来。
“现在不能搬,还得等几天。这不正谈判呢,不管谈的咋样,你们肯定是要从这山沟里出来呀!”老赵背着手站地上高兴地说,“我也不用来回跑了。”
守义先是很高兴,可又疑惑地问:“啥叫‘不管谈的咋样’?难道还能谈不成?这都多少年了?还想打不成?”
老赵听了这话,忙开开门看看外面,说:“你低点儿不行?哇哇的,山外头也听见了!”说完又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