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西域与辽东则完全不同了,游牧民族一方控制了这两个区域就可以从那儿得到大量的手工业制品和农业产品,这是建立一个统一的草原帝国所必须的;而农耕民族一方控制了这两个区域不但可以对敌人实施更有效的封锁,而且还能切断敌人的迂回道路,保护自己的侧翼。“汉出西域,断匈奴一臂”就是这个意思。到了明代中后期,随着“丝绸之路”走向海上,西域的地位大为下降,辽东就成为了明王朝苦心经营的“突出部”,在这条狭长的辽西走廊上,大明先后在这条狭长的走廊上修建了山海关、宁远、锦州等数十个堡垒,后金兵兴后,虽然明已经失去了辽河平原,但仍然控制着这条通往北京的最便捷通道,并将这条走廊变成拱卫京师的防区。虽然后金在崇祯二年的破边证明辽西走廊并非唯一进入中原的通道,但后金军的这次迂回行动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其行军路线必须经过大片还处于摇摆之间的蒙古诸部,其侧翼更是暴露在明军和还忠实于明帝国的蒙古部落面前,携带着大批掳掠而来的物资和生口的后金军队是很容易遭到敌人袭击的,而且仅仅凭借这样一条脆弱的联系,后金是无法控制攻占的郡县,在后金返回沈阳后不久,明军便击败留守遵化四城的后金军便是明证。
崇祯四年九月,锦州。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随着更夫有些沙哑的声音,几声梆子划破夜空,传入总兵府的后院里。一个正伏案疾书的老人抬起头来,侧耳细听,旋即叹道:“想不到竟然已经是两更天了,时间过得好快!“
“老爷!“旁边侍候的老仆一边剪下油灯的灯芯,一边低声劝道:“明天您还要去杏山堡,早点休息吧!”
“好,好!”老人看了看书案旁没有看完的书信,随手拿起一份笑道:“我再看完这一封就休息。“
“哎!“老仆少年时便侍候老人长大,知晓对方的脾气,知道劝说也没有太大的用处,只得叹道:”老爷,说句不怕您怪罪的话,您都是奔七十的人了,这辽事便留给后辈奔走便是了,何必如此操劳?这般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话不能这么说。”听到这里,老人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孙承宗受显皇帝、贞皇帝、悊皇帝、今上四位天子厚恩,官至太傅、子孙恩荫,做臣子的受如此大恩,只有肝脑涂地以期报得万一。如今朝中老成凋零,东虏势大,我这把老骨头若是不尽心竭力,将来到了地下又有什么脸面见得显皇帝、贞皇帝、悊皇帝?”
“老爷您说的是!“老仆叹了口气:”只是这身子骨您也的在意些。“
“那是自然!“孙承宗捋了两下颔下浓密的胡须,笑道:“这封信看完我就去休息!”
按照明代士大夫的是习惯,他们相互之间的信笺通常由两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通常只会说些无关紧要的官话套话,而第二部分才会提到那些比较要紧的信息。孙承宗收到的这封信笺也不例外,在信笺的正文部分只是简单的问好和提到近期京师发生的事情,比如张献可因为触目了天子而被廷杖的事情,这些信息是孙承宗早已知道的,因此他只是随便扫了扫便将其放在一旁,开始浏览第二部分。很快他的目光就停住了,右手开始下意识的捋起颔下的胡须,若是有熟悉孙承宗的人看到这就知道他遇到什么难题了。
“哎!“孙承宗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步起来。老仆见状,便低声问道:”老爷,莫非京师又有奸臣在天子面前进谗言?“
“若是奸臣也就好办了!“在自己的贴身仆人面前,孙承宗倒也没有隐讳,他苦笑着说道:“毕尚书毕大人若是奸臣,这大明上下哪里还有忠臣?他的折子里也是有理有据,势在必行,可要尽弃数百里疆土与东虏,那可是祖宗百战而来的,这些堡垒、军器、屯田,都是百姓的膏血呀!”
这老仆跟随孙承宗多年,平日里孙承宗的许多机密书信来往都是由他经手,对于当时朝廷局势的了解只怕远远胜过中低级的大明官员,自然知晓孙承宗口中的毕尚书是谁,便低声问道:“莫非景曾(毕自严的字)先生的与老爷意见相左?“
孙承宗没有说话,只是无声的点了点头,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放在自言自语:“按说景曾的折子也不无道理,天下间岂有以十余万众坐食厚饷而陈师境上不进的道理?如此一来东虏不战而天下皆困矣。还不如索性裁退兵员,以山海关为限,安养天下百姓,待民力宽裕,士卒精炼后再大加讨伐。只是,只是——”说到这里,孙承宗的脸上已经满是为难之色,再也说不下去。
“老爷!”一旁的老仆低声劝道,他跟随孙承宗多年,哪里不知道主人为何如此为难。原来自从天启二年后金军南侵略,由于当时明一方的辽东巡抚王化贞与辽东经略熊廷弼不和,明军大败,不但失去了辽河以西的重要据点广宁,还不得不放弃了义州、平阳桥、西兴堡、锦州、铁场、大凌河、锦安等一共四十余座城堡,明军在关外的防御体系已经完全崩溃,不得不退守山海关,在这种局面下,孙承宗以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的身份出任辽东督师,重新编练军队,修建城堡,制造军器,几乎是一手重建了明在关外的防御体系和关宁军。而若是按照毕自严的建议,就等于是要把他这些年来投在关外心血一扫而空。自从万历中后期开始,朝堂上大臣们的党争已经非常严重,很多时候大臣们相互攻讦不是针对具体的政事,而是为了找到打倒政敌的口实,他的政敌也会把这些旧账翻出来,好把孙承宗打倒在地,办成不能翻身的铁案。即使孙承宗不考虑个人的利害得失和后世在史书上的名声,愿意回乡养老,绝意仕途,可总不能不管他的门生故吏和所在派别的生死存亡吧?
“孙安,你先出去吧,让我好生静静!”
“是,老爷!”老仆没有继续劝解,他微微的向主人欠了欠身,便退出门外,将门带上。站在书案前的孙承宗将书信又细细看了一遍,纸张上优雅工整的词句现在看起来却那么丑陋,就好像一群正在爬动的蟑螂。他突然猛地一挥手,将油灯打翻在地,在火焰的舔舐下,白纱和竹子做成的灯罩立即燃烧了起来。孙承宗看着地上的火焰,目光中满是说不出的厌恶和自嘲。突然,他将手中的信纸丢在火上,信笺立即被火焰吞没了,黑色的纸灰四处飘散。
“孙承宗呀孙承宗,你总以为自己还是个君子,想不到到了最后还不过是那名缰利锁下的一头驴子!”
次日清晨,孙承宗并没有如计划的那样前往杏山堡巡查,而是立即返回了山海关,随即召集了关宁军的主要将领,下达了重建大凌河、右屯诸堡,将防线向北推移的命令,虽然有些将领对此表示疑虑——大凌河距离后金的控制区域已经很近了,这很有可能会引来敌军的进攻,他们对于击败后金军队并无信心。但孙承宗这次并没有像平常那样很虚心的听取武将们的建议,而是非常坚决的下了命令,并委任关宁军中首屈一指的武将——征辽前锋将军、辽东前锋总兵祖大寿负责修筑大凌河城的任务。对于这一切,并没有人感到异常——文官制定方略,武将负责执行本来就是明代文武分工的常态。
辽东,盛京,小北门。
在将近黄昏的时候,守门的牛录章京(即明朝的备御官)正准备下令士兵关闭城门,突然看到远处升起一股烟尘,依稀是大队人马正在前进的迹象,虽然盛京周围四五百里以内的明军早已被后金军队消灭或者赶走,但这个身经百战的军官仍然没有放松警惕,他大声下令道:“额尔金,你眼力好,快爬到高处去看看那边来的是什么人马?”
被叫到名字的士兵应了一声,便跑到旗杆旁敏捷的爬了上去,到了约莫距离地面六七米的高度他用手搭了个凉棚向烟尘起出望去,看了一会儿便朝下面大声喊道:“大人,是大汗的马队回来了!”
“什么?你再仔细看看!”牛录章京有些不敢相信手下的回答:“大汗不是两天前才出发去叶赫围猎,少说也要一个月后才回来的,怎么会是大汗?”
“错不了!”额尔金看了一会儿,大声喊道:“打头开道的是白甲巴牙喇(即大汗亲军),除了大汗还有谁能用他们开道。”
听到这里,牛录章京知道不会有错了,他赶忙下令手下大开城门,清扫道路,准备迎接的仪仗。自从崇祯二年后金在皇太极的领导下千里奔袭,破边成功之后,皇太极在后金国中的威望大增,以至于在不久后留守关内四城的二贝勒阿敏被明军击败,逃回关内时,皇太极居然能够将这个曾经与自己同为四大贝勒,并排议事的大人物拿下治罪,最后免去一切职位,没收财产部众,只留下六所庄子,奴仆二十,被幽禁起来,实际上已经被赶出了后金的权力舞台。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于窥视皇太极的大汗之位。
马背上的皇太极的眼皮松弛,显得有些疲倦,这几天来的奔忙给他的身体留下了不少痕迹。虽然他还不到四十岁,但作为一个战士已经有差不多快三十年了。按照女真人的风俗,几乎在汉地的同龄人还在以追逐为戏的时候,他就骑在羊背上用小弓学着射杀小鸟小兔,到了十一二岁就开始披甲持兵,跟随着他的父汗与女真各部、蒙古人、明军与朝鲜人追逐厮杀了。数十年的沙场生涯淬炼了他的身体,让他变得刚强而又机警,但与他的父亲与兄弟们不同的,皇太极还拥有更远大的眼光和机敏的头脑,这才是他战胜兄弟们得到汗位的真正原因。但成为大汗并不是没有代价的,繁杂的政事正在缓慢的消耗着他的精力,相比起几年前刚刚继位的时候,皇太极显得苍老了不少。
当皇太极一行人马接近城门时,护驾的骑兵们便各自返回本旗,只留下随驾的诸王、贝勒、贝子、王公和固山额真以及护驾的巴牙喇一同进城。他是在前往叶赫围场的半路上接到盛京的留守大臣发来的飞骑密奏,几天前有三个从锦州逃亡到后金那边的士兵说明军已经开始修筑大凌河堡城,地基已经打好,外围的壕沟也已经挖掘完毕。得知这一消息后,皇太极立即中止围猎返回盛京。进城之后,皇太极就从大清门进了宫城,被早已等候在御道两旁的亲贵和文武大臣们迎进宫院。等朝见仪式完毕后,皇太极就用满语向王公大臣们询问道:“大凌河那边有消息吗?”
“派出的探子已经回来了,明军的确已经在大凌河开始筑城。城墙已经有一尺多高,筑城的是祖大寿,他消息封锁的很严,若不是那几个逃兵,只怕我们知道的还要晚些。”回答问题的是大贝勒代善,他在四大贝勒中年岁最长,因此被称为大贝勒,虽然在努尔哈赤死后是他主持诸贝勒拥戴皇太极为汗,但皇太极对其始终有猜忌防备之心,害怕对方威胁自己的权位。
“这个祖大寿果然是宿将,行事老道的很!”
代善看了看皇太极,虽然他嘴上对祖大寿称赞,但从脸色和口气来看,他对明军筑城一事并不太在意。身为大贝勒,代善很清楚自己的尴尬地位,因此他平日里说话办事都十分小心,唯恐给这个雄才大略的弟弟留下什么把柄,落得个囚禁终身的下场,他稍微思忖了一会:“大汗,这大凌河堡位置颇为紧要。明人与此地修筑城池,分明是要步步为营,进逼我疆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