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嗣昌哑然,刘成的言下之意很清楚:论打仗他是不怕东虏,可就怕朝堂之上出什么漏子,这倒是切中了明军的弊病。杨嗣昌在明末士大夫中素来以知兵而闻名,自然清楚刘成所言并非托辞,从萨尔浒到皇太极破边,每一次明军的失败归根溯源都能归结到朝堂之上的党争,这一点明末君臣倒也知道,只是无论是崇祯皇帝还是首辅大臣,是谏官还是督抚、是在朝还是在野,都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他们每一个人都偏执的认为真理在自己的一边,而错谬发生在对手身上,不肯退让半步,最后一起滚进历史的垃圾堆。
“刘将军!”杨嗣昌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和一些:“有些事情积重难返,也不是一日两日能成的。你我都是大明的臣子,食了大明的俸禄,就得为大明、为朝廷尽忠,讨伐贼寇!你担心的这些事情,我自然会启禀天子,刘将军你也无须过分担心呢!”
“督师,兵法之道,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岂可希求侥幸?刘某这数万精兵,乃是令尊和我多年以来的心血,如果贸然求战,一旦战况不利,不但辽东有危,就连西北只怕也不可收拾了!“
刘成这番话触动了杨嗣昌的心弦,他脸上从未卸下的那张面具终于破碎了,露出了下面的疲倦和颓然:“那你说,要如何才愿出兵?”
“大人能坐到张太岳(张居正,号太岳)那个位置就差不多了!”
“什么?”杨嗣昌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慌乱:“这怎么可能?主上英果,正值春秋鼎盛,我如何,如何能——”说话间,杨嗣昌的胳膊不小心将茶杯扫落地上,顿时摔得粉碎。也难怪杨嗣昌会这般慌乱,张居正可以说是有明三百年唯一的真宰相,其担任过国子监司业(类似于中央党校校长),裕王朱载垕(即明穆宗)的侍讲侍读,穆宗去世后不久,张居正就联合李太后、司礼监秉趣÷阁冯保击败了政敌高拱,成为内阁首辅时。当时天子年幼,张居正又与李太后、司礼监秉趣÷阁冯保交好,得到了两人的信任和支持,凭借帝师的身份,张居正在万历皇帝成年以前实际上是朝堂之上的第一人,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扭转了帝国的颓势,但这也让他掌握了过大的权力,引起了逐渐长大的万历皇帝的愤恨,为他后来的遭遇埋下了祸根。杨嗣昌自然知道张居正的巨大权力是建立在几个不可复制的条件之上的,是他绝对不可能做到的。
“大人,要平定东虏,第一件事就是要整顿军务,裁汰旧军、清理军屯,光是这些就要得罪多少人?还有,东虏作乱已经有二十多年了,现在关外之地除了辽西那一小块已为其所有,蒙古和朝鲜也都是他的属国。要想完全平定怎么也得五年十年吧?可这么多年来,您见过有哪位督师在任超过五年的?新督师上任,为了显示自己胜过前任,肯定把前任干的都推翻了从头再来,这么折腾几回,能平虏才见鬼了!”
“那你说应当如何?”
“依末将看,督师就让吕伯奇吕大人来做好了,大人您就留在京师主持朝政为上,用兵打仗的事情交给末将便好了。”刘成大大咧咧的笑了笑:“说句真心话,经过令尊那次事情后,我算是明白一个道理了:鞑虏也好、流贼也罢,都不难对付,难对付的是朝堂上的那些大人先生们,谁知道啥时候背后射来一支冷箭?我这也是讨个巧,把重担让大人您担着了,自己抢了个轻的挑着。”
杨嗣昌听了刘成提到自己的父亲杨鹤,不由得暗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杨鹤在陕西招抚政策失败的内情绝非那么简单,刘成这番话虽然有些犯禁,但毕竟是私下两人相处,说的也都是实情,从另外一个方面也可以解释为对方没把自己当外人。他想了一会儿,低声道:“刘将军,你说的这些干系太大,须得从长计议,切不可说于第三者知道,否则会惹来杀身之祸!”
“末将明白!”
“好!”杨嗣昌挤出一丝笑容:“刘将军你正是有为之年,只要一心效忠朝廷,封侯不过等闲事耳!”说到这里,他习惯性的伸出右手去拿茶杯,想要端茶送客,却抓了个空,才想起来茶杯方才已经比自己碰到地上了。刘成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暗笑,赶忙起身告辞。杨嗣昌起身将刘成送到门口,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方才回屋。杨青赶忙跟了进来,低声问道:“少爷,刘将军知道您让他提督各镇一定很高兴吧?”
“哎!”杨嗣昌叹了口气道:“他高兴不高兴我是不知道,我是肯定高兴不起来了!”
刘成回到营中,在王同春的侍候下正费力的卸下那一身重甲,便听到外边有人禀告说赵文德来了,刘成皱了皱眉头:“来的倒快,肯定是把步队丢下赶过来的。”
“请赵先生进来吧!“刘成取下那顶沉重的头盔,立即觉得脖子舒服了不少:“同春,你给我按一下肩膀脖子,娘的,这头盔忒重,快把我脖子给压折了!”
王同春应了一声,赶忙将头盔放下,替刘成按摩起来。这时赵文德进来,看到刘成这幅做派,不由得一愣。
刘成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赵先生您自便吧!我刚刚从杨督师那儿回来,哎,全身披挂着讨价还价,简直是比打一仗还辛苦呀!”
“杨嗣昌那儿?”强烈的好奇心立刻抓住了赵文德,他的身体前倾,脖子伸出,就好像一只鸭子。
“这大同城里就一个督师,还能有谁?哎呦,用力点,我吃得住劲!“他后半句话却是对王同春说的。
“那督师大人都说了啥?大人是如何应答的呢?”
“还能说啥?还不是让我赶快出兵辽东,讨平东虏?立功荣身?封妻荫子?”刘成扭了扭脖子,苦笑道:“这杨文弱翻来覆去就是这老三样,他不腻我听的人都腻了!”
“呵呵呵!”赵文德听到这里,忍俊不住的笑了起来,他自然知道刘成的言下之意:大明能给刘成开出来赏格也最高也不过是封侯,而且还是那种只有爵禄,没有实封的空头侯爷,可刘成只要自己不作死,子孙后代当蒙古帝国的济农,世镇肥沃的河套之地是肯定没问题的。这种手下有兵、有粮、有权的河套王可比京师里那些空头侯爷要实惠多了。杨嗣昌整天就拿这么点好处想要引诱刘成去打东虏,也难怪他觉得可笑。
“那大人如何应付督师大人的呢?”
“当然是把皮球踢回去啦!”刘成笑了笑:“我说眼下时机还不成熟,等杨大人您掌握朝政,像张太岳那般权位的时候,再提辽东的事情吧!”
“大人您这招可真够损的!“赵文德少有的失态,几乎笑出眼泪来:“张太岳那是显宗皇帝年幼,又是帝师,还能得到太后和冯保的信任才有这么大的权力,就这样还落得个死后家破人亡的下场,您这还不如直接拒绝呢。”
“那倒也不一定!“刘成笑了笑,示意王同春退出屋外:“当张太岳那种的确很难,但也不是不可能,比如说搞一个军机处就可以了。”
“军机处?这是什么?”
“很简单,我大明的阁臣虽说也被目为宰相,但实际上并非真宰相。为啥呢?首先离天子没有司礼监近,又不像六部尚书有自己的官署,有自己的一套人马,离天子远,就没法影响天子;没有属官,就没法监督政策的执行,还三天两头被谏官敲打,你说有这么憋屈的宰相吗?依照我的意思,干脆就在天子身边重新搞一套人马,专门为了辽东军情而设立,离天子近,所以啥事都可以直接请示天子;自己有一套人马,就能够雷厉风行的执行政策,一竿子捅到底。杨嗣昌若是能坐上这个位置,我看就差不多了。”
“这,这可能吗?”赵文德被刘成这一番宏论说的目瞪口呆,古代中国虽然没有现代的政治学理论,但以少御众,就得大小相制的道理还是明白的。刘成方才说的那一套说白了就是把权力从臃肿的外廷集中到内廷,来提高权力的运行效率,汉武帝搞尚书台、魏文帝搞中书令、唐中期搞枢密使都是这个目的。可问题是那几位这么干的时候还处于王朝的中期,天子本人的能力也足以掌握新建的机构,可眼下都已经是帝国末世了,要是搞出一个这种大权独揽,无人制衡的机构来,一个不小心就是篡位夺权了。尤其是从刘成这种手握重兵的疆臣嘴里出来的,更是让人听了觉得怪怪的。
“如果是显宗皇帝那自然是不可能了,不过若是今上,倒是有六七分把握!他觉得自己是尧舜之君,一\门\心\思想要中兴大明,又痛恨朝中大臣党争,如果有个人告诉他这样干可以讨平东虏,中兴大明,他还说不定真就信了”
“那您觉得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就能中兴大明吗?”不知道是否走神,赵文德漏掉了“讨平东虏“四个字。
“那就难说了!”刘成笑了笑:“是能臣还是枭雄,不光是要看臣子是什么人,还要看在皇位上的是什么人,当时的情况如何,曹操若是生在文景二帝时,肯定不会逼杀皇后、凌迫天子;司马懿在文帝、明帝时又何尝不是国家栋梁呢?“
赵文德点了点头,显然崇祯没有文景二帝的才略,此时的大明也及不上魏文帝、魏明帝那时的魏国。杨嗣昌本人主观上也许没有篡位的想法,但权力的游戏有他自己的规则,只要杨嗣昌参与了这个游戏,就只有按照自己的角色行事,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大人,若是如此,讨平东虏之后,天下人都会视杨文弱为扭转乾坤的功臣,那您这番辛苦岂不是都为了那厮做了嫁衣?”
“呵呵!”刘成露出了不屑的笑容:“建生,你的格局还是浅了些,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就算是大明天子的宝座,他杨文弱若是想要,我都让给他也不是不可以,只当我还了他父亲的恩情便是了。“
“什么?”赵文德被刘成的这番话惊的目瞪口呆。其实对于明末部分有远见的知识分子来说,朱明王朝的灭亡已经是无疑的事情了,一部分在体制内不得志的知识分子更是开始为自己寻找新的出路,赵文德便是其中之一。在他看来,刘成骁勇善战,兼有大略,而且有强援在外,一旦天下有变,便可领兵南下,控制秦晋二省,逐鹿中原。可听刘成此时的口气,却是一副对神器毫无兴趣的样子。他稍稍考虑了一下,低声问道:“这么说来,大人莫非是想效法贺六浑故事?”
刘成微微一笑,赵文德方才口中的贺六浑便是北齐神武帝高欢,此人为人深沉,富于权谋,为建立北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却没有篡位,而是在当时的晋阳建立了自己的霸府,遥控位于洛阳的中央政府。高欢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其虽然拥有以六镇鲜卑人为基础的强大军队,但在政治和经济实力上却还不足以登基称帝,部下中也有许多人对其称帝并不支持,而且还有强大的西魏政权与其抗衡,于是高欢就采取了这样一个折衷的办法。刘成的处境与高欢颇有相似之处,都是塞北起兵,拥有强大的军力,但在政治与经济力量上却有不足之处,如果支持杨嗣昌去篡位,假如杨嗣昌失败,刘成可以起兵讨逆,成为复兴大明的功臣;假如杨嗣昌成功,为了镇压明王朝的残余力量,杨嗣昌也必须更加依仗刘成的强大军队,将来刘成再推翻杨嗣昌也远比推翻朱明王朝要容易的多。无论如何,刘成都处于不败之地。不难看出,作为一个传统军政斗争的谋士,赵文德是非常出色的,只是他的格局和视野局限了他,让他无法跟上刘成的思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