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重新安静了下来,仿佛方才所发生的的一切不过是场幻梦。巴布泰弯下腰,将地上那只断手捡了起来,他的身体就好像秋风中的落叶,颤抖个不停,口中喃喃自语道:“秋天,秋天!”
京师,军机处。
杨嗣昌坐在书案前,一双眼睛略微有点红肿,但精神头却健旺的很,自从不久前卢象升接连击败渡淮北上的张献忠和曹操之后,朝中原本不停攻讦自己的奏疏就渐渐少了,而等到熊文灿呈上的张、罗二人的首级和关于请求招抚李自成的奏疏,无论是觊觎首辅之位的敌党还是纯粹为了博取名声的清流都停止了对他的攻击——增税添饷练兵的计划才开始了半年多就已经立竿见影,流贼最为强大的三股中的两股的头领已经授首,而剩下的那人也在向朝廷乞降。眼下朝堂上争论的话题已经由杨嗣昌在首辅之位上还能呆多久变成了是否接受李自成的请抚要求,即便是他的死敌,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赌徒已经赢了这一局,仅凭这次胜利,就能确保他的首辅之位两到三年时间。
但杨嗣昌却根本没有余暇享受自己的伟大胜利,对于朝堂上正在进行的争论,他很明智的没有表态。原因很简单,无论是卢象升还是熊文灿都是有功之臣,而自己的方略又必须依赖他们来进行,自己无论是站在哪一边,都必然会得罪另外一人,这对自己都是极为不利的。更要紧的是,李自成可是有攻破中都,烧毁皇陵前科的巨寇,自己如果说赞同招安,那无异于授人与柄;可如果自己反对招安,并吞了张罗二人部众的李自成实力雄厚,假如战事拖延不决,那自己也会遭到政敌的攻击。自己还是把精力放在政事上,把决定权交给天子才是正途。
“大人,吕制台有急信!”兵部侍郎陈新甲将一份奏疏送来过来,杨嗣昌赶忙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塘报,接过陈新甲递过来的文书,他展开刚看了几行,就不进倒吸了口凉气,一旁的陈新甲觉得不对,小声问道:“大人,大同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刘成要在大宁卫筑城,吕制台请求朝廷免去宣大镇所在区域今年的钱粮,以为军资!”
“什么?”陈新甲吃了一惊,他对本朝的兵事花了不少功夫,自然知道在大宁卫筑城意味着什么。大宁卫是大宁都指挥使司的治所,位于今天内蒙古的宁城以西,其辖区大概包括河北省长城以北的部分和内蒙古西拉木伦河以南的地区。明太祖朱元璋将元朝驱逐出中原之后,在北疆建立了一系列卫所以保护边疆,而大宁卫便是其中之一,但明成祖燕王朱棣为了起兵南下争夺皇位,便于公元1403年将大宁都指挥使的治所内迁到了河北上保定府,而此地便为蒙古占领,此后再也没有恢复。此地是漠南蒙古与辽东的过渡地区,假如刘成在这里筑城成功,便堵住了后金大军绕过山海关进入中原的通道,而且还可以从背后威胁在后金控制之下的广宁卫,与辽西明军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从而彻底扭转明金战争的攻守态势。
“这么大的事情,吕大人只要免去宣大镇所在区域的钱粮便行了?不用从内地调各镇兵?”陈新甲小心的问道,在他看来如此巨大的军事行动至少要从陕西、辽东、京师调集各镇兵,同时从各省征发大量钱粮才能发动,像吕伯奇就提出这么小的要求,也未免太儿戏了吧!
“还有朝邑一地的商税和厘金,他说有许多军资都是由那边征发,此外还要北直隶征集五千民夫,一万头骡马,筑城之用!还有让辽西军镇调动兵马,以为牵制之用!”
“这些都容易!”陈新甲笑道:“像吕大人这么没有暮气的官儿,大明今日已经不多了呀!”
杨嗣昌笑了笑,他自然知道这奏疏虽然挂着吕伯奇的名头,但真正的作者却是刘成,只是此人何止是没有暮气,而是野心勃勃,让人望而生畏呀!
“不过在大宁筑城,东虏肯定会出兵阻拦!”陈新甲看了杨嗣昌一眼:“依下官看,吕大人还是有点操切了吧,毕竟东虏兵势尚强,几年前大凌河之拜便是如此呀!”
“无妨,吕大人那边多有蒙古骑兵,纵然不胜,亦不至于大败,至少能收牵制之效!”杨嗣昌笑了笑:“我们还是快些把闯贼请求招安的事情整理好,请天子圣裁的好。”
“是,是!”既然杨嗣昌已经表了态,陈新甲自然也不会纠缠:“攘外需先安内,首辅大人说的是正理!”
“你将这些奏疏送到圣上那里去!”杨嗣昌将写好票拟(明代内阁大臣对各地奏疏的处理意见)的奏疏收成一叠对陈新甲说:“争取尽快定下来,早一日便早收一日之功!”
“是,大人!”陈新甲欠了欠身体,取了那叠奏疏向外走去。看着下属离去的背影,杨嗣昌突然放下手中的毛趣÷阁,自言自语道:“希望这一次刘成你还能保持你的幸运吧!”
盛京,永福宫。
“你确认当时看到的那人就是豪格?”
一只灰黑色的断手放在橡木桌子上,让皇太极的声音显得格外阴冷,巴布泰下意识的低下头,避开兄长的直视,低声道:“是的,我很仔细的辨认过了,虽然瘦了不少,但的确是他本人!”
“既然老九你这么说,那肯定就不会有错了!”皇太极长叹了口气,屋内顿时静了下来,巴布泰小心的抬起头,偷偷的扫视了一下对方,发现皇太极半躺半坐在桌椅上,眼睛微闭,他第一次发现这位精明强干,让人畏服的八哥皇太极竟然有这么多皱纹与白发,权力在造就了他的同时也在吸吮着他的健康和生命,只是一直以来自己没有发觉罢了。
“老九!”皇太极突然睁开眼,巴布泰赶紧低下头去,听到那个威严的声音问自己:“你把刘成当时说的话再重复一遍,要一个字也不差的重复!”
“是!”巴布泰深吸了口气,在此之前他早就预料到皇太极会这么问了,因此当时他就将刘成的话记下来,回去又用纸趣÷阁抄录了一边,藏在身上,方才进来前又看了几遍,因此他不假思索的便背了出来:“这就是我给皇太极的回信!你回去后可以告诉他,今年秋天我将出兵东征,如果他敢应战的话,我就把他的手也砍下来,和他的儿子配成一对!”
“把我的手砍下来,和我儿子的配成一对!”皇太极喃喃的将巴布泰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过了半响,他突然问道:“老九,你对这个刘成怎么看?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狂妄,非常狂妄!”巴布泰毫不犹豫的答道:“我从没见过这么狂妄的人,在他眼里,我们简直什么都不是!”
“你是说想明朝那些文官那样?”
“不,不是!比那些明国文官还要过分!”巴布泰摇了摇头:“那些文官是傲慢,把我们当成蛮夷;这个刘成不一样,他看我的样子好像有点怜悯,好像他知道什么什么大秘密一样!”
“是吗?看他这做派,是很想与我大金一战呀!”
“大汗!”巴布泰咬了咬牙,低声道:“依我所见,还是莫要与其一战的好!虽然我看不出刘成的底细,但他这么做分明是想要激怒您与他一战,若是我的话偏不让他如意!”
“老九,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皇太极的脸上泛出一丝苦笑,他从几案上拿起几页纸递了过去:“你先看看这些吧!”
巴布泰迷惑不解的接过看了起来,很快他的脸上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硕垒汗侵攻科尔沁人,乞列迷人已经有了自己的汗,还建立了自己的都城,这些都和那个刘成有关?”
“不仅仅是有关!”皇太极加重了语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一切都是他在背后策划的。”
“这怎么可能?”巴布泰茫然的摇了摇头:“硕垒汗也就罢了,那些乞列迷人距离他那么远,又分属那么多部落,就连我们都拿他们没有太多法子,他又怎么能做到的?”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皇太极苦笑了一声:“事实能够说明一切,老七前几天送来的几件缴获的火器、盔甲、武器,与以前我们从刘成那边得到的一模一样,你总不会以为这是那些乞列迷人派商队从刘成那里买来的吧?”
巴布泰摇了摇头,那些乞列迷人连吃盐的钱都未必有,哪来的银钱从刘成那里购买武器?更不要说就算他们买了又怎么运来呢?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一切都是刘成在背后操纵,这些武器是刘成送给乞列迷人用来牵制自己的。
“一定要切断输送武器的通道!”巴布泰斩钉截铁的说:“不然我们的北疆永无宁日!”
“问题就在这里!”皇太极露出一丝疲倦的笑容:“你知道吗,五天前,老七的使者刚刚送来了捷报,他攻下了兴凯湖畔的贼寨,这几件玩意就是他送回来的。但是俘虏很少,当形势不利的时候,那个自称乞列迷汗的贼子就已经乘船沿着松阿察河逃走了,老七他没有船,而只能停下来造船追击。”
“沿着松阿察河?”巴布泰一愣,皇太极翻出一卷地图摊开,他找到兴凯湖,他的手指头沿着松阿察河一路往北,然后是乌苏里江,哈拉穆河(黑龙江),最后他的手指在一大片空白停了下来——那代表着大海。巴布泰惊讶的抬起头:“这怎么可能?”
“看来你和我还有老七都想到一块去了!”皇太极笑了笑:“当野兽受了伤,它最可能逃跑的目标就是巢穴。乞列迷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据老七在信里面说的,那个乞列迷的汗从兴凯湖逃走的时候身边光是士兵就有千余人,加上妇孺只怕有快两千人,现在已经是九月份了,用不了多久就要下雪了。到了那个时候,河流会封冻,野兽也会躲藏起来,除非他有一个存储着大量食物的据点,否则他的人只会活活冻死饿死,从他逃跑的路线看,那个据点应该就在这些河流的附近。”
巴布泰无声的点了点头,当时的东北除了辽河流域附近,更北的地方还基本没有开发,基本是大片大片的森林和沼泽地,其间军队根本无法通行,唯一可以供大量物质运动的通道就是河流,假如有外界向其输入大量物质,那么最大的可能也是通过河流。而结合敌人逃跑的路线来看,输入物质方向的最大可能就是从海上。而以后金羸弱的海上力量,只能坐视那个幕后的敌人运来一船又一船的武器和粮,支援乞列迷人的叛乱。
“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迎战刘成了吧?”皇太极低声道:“原因很简单,他已经找到了打败我们的办法。如果他真的是从海上运送物质的话,那么这个据点应该就在哈拉穆河的入海口附近,最大的可能性是在一个岛屿或者半岛上。那儿距离盛京足足有一千里以上,沿途都是荒无人烟的森林和沼泽,气候、距离和地形就抵得上一万大军了。可只要拿不下那个据点,那老七打赢多少次都毫无意义,因为不管杀了多少人,那个乞列迷汗总能从那些无边无际的野林子召集更多的人来补充他的军队。”
“也许可以不用理会这个乞列迷汗!”巴布泰想了想答道:“只需要修建几座坚固的堡垒再坚壁清野就好了,毕竟他缺乏粮食,军队的规模不可能太大,不可能进行长期的围攻。”
“可是那样我们也无法从乞列迷人那儿补充兵员,更不要说貂皮、人参了,你应该清楚这些对我们有多重要!”皇太极叹了口气:“说到底你还是不明白这个刘成有多可怕!他也知道这些乞列迷人没法给我们造成太大的伤害,但是他们可以牵制我们,骚扰我们,迫使我们调动军队来对付他们。可是调动军队就要消耗粮食,就要耽误农事。穿行于树林与沼泽地里,吃着粗硬的干粮,喝着沼泽地里的臭水,随时可能被冷箭射中,除了兽皮和几个浑身臭气的索伦蛮子什么战利品都没有,很快士兵们就会士气低沉,更糟糕的是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这些乞列迷人就好像我们身上的一个伤口,是的,这个伤口不致命,但它每天都会流脓流血,让我们越来越虚弱。老九,你觉得我是应该让那个刘成修好大宁卫城,然后等到我们虚弱不堪的时候再给我们致命一击呢,还是现在就过去和他决一死战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