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关彝深为忧虑和不安的同时,成都的金銮大殿,端坐于龙椅上的嗣主刘禅正感受着冰火两重天的煎熬。
朝堂下的文武百官,许多人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面了,自从前大将军费祎亡故之后,自己就很少正正经经地坐朝理事,此番若非尚书令樊建只身闯宫,冒死进谏禀告江油戍万急的紧急军情,想必也不会出现在朝堂之上。
奇怪的是,当自己肥胖的身躯再一次落在龙椅上的时候,眼前依稀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最初诸葛孔明为相时坐朝听事的懵懂与幼稚,到蒋琬、费祎等重臣逝世之后自摄国事的意气风发,数十年来*经历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一一掠过,别有一番滋味。
自从费祎死了之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厌倦了无休止的奏折和朝政琐事,又好似一只挣脱了桎梏的雀儿,远远地躲进了乐此不疲的后宫温柔乡,尽情享受着美酒与美人相伴左右的风花雪月。
可是再好的美酒,再漂亮温柔的美人儿,终究还是有腻味的一天,自己却始终没有得到解脱。而今,再次回到朝堂,一切是如此的熟悉而又陌生,可是自己似乎再也找不到曾经自摄国事时的激情了。
究竟是世道变了还是人情变了?
“陛下,骑都尉关彝从江油戍发来六百里加急军报,魏将邓艾亲自引数万精兵出阴平小道,意欲偷袭成都,江油戍万急,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尚书令樊建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刘禅的思绪。关彝在写奏章时曾再三叮嘱,奏章必须先送达至尚书令樊建的手中,再请樊建转呈刘禅。否则一旦落入黄皓等奸佞阉宦手里,很可能被他们隐匿不报,误了军情大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
樊建的话音刚落,立即在文武大臣中引起了骚动。他们收到的消息是邓艾于沓中牵制大将军姜维不成后,便驻防于沓中未再继续进兵,却又何时攀越阴平小道偷袭江油戍?从阴平至江油戍,可是连绵七百余里的崎岖山路,其间还要翻越奇险无比的摩天岭,莫非魏兵长了翅膀不成?
一众文武虽然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奏报,但却从刘禅和樊建紧锁的愁眉中看出,此事千真万确,邓艾真的越摩鸠天岭而来了。
骇人听闻,不可思议。
“这个,卿等有何良策,可速奏来,与朕分忧!”
头脑一片混乱的刘禅,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法子,转头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中常侍黄皓,将难题踢给了朝堂下的文武群臣。
黄皓此时亦是六神无主,刘禅的眼光中除了求助之外,还有一丝他看不透的冷厉,是责备还是怨恨?这让他一时之间吃不准,但心中却是暗暗吃惊,自从得以随侍在刘禅身边以来,刘禅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倍加宠信,他也因此得到了无上的荣耀与权力,却哪里见他有过如此让自己感觉不安的冷厉眼神?
就在曹魏刚刚起兵三路伐蜀时,黄皓便收到了边关告急文书,但他迷信于大汉的山川之险,暗笑魏军伐蜀不过是痴人说梦,因此丝毫不以为意。
同时,黄皓为了废掉与自己久有嫌隙的大将军姜维,扶持与自己勾连的右(大)将军阎宇*掌控军权,剪除自己把持朝政的一大障碍。黄皓巧言令色,竟以巫术蒙蔽刘禅,诡称刘禅乃是真命天子,上天护佑,因此魏兵绝不敢出兵犯境,甚至还说要不了几年,曹魏的疆土也会一并归于大汉,大汉也因此将会江山永固,千秋万代不变。
要命的是,这种连三岁孩童都骗不了的鬼话,刘禅却深信不疑。直到魏将钟会的十万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夺取汉中各处城邑关隘之后,黄皓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慌忙背着嗣主假传圣旨,令廖化、董厥等人提兵救援汉寿、剑阁等各处险要……
可是黄皓没有想到的是,钟会的一路兵虽然被及时回援的姜维堵在了剑阁天险之前,但邓艾竟然甘冒奇险亲自率兵偷渡阴平小道,眨眼之间便打到了江油戍前。
黄皓心中明白,刘禅刚才那一眼不管是责备还是怨恨,都传递了一个意思,他分明就是恼怒自己贻误军机,置大汉于危亡。
黄皓心知肚明,刘禅虽然没有当着一众文武大臣说出来,一则可能是念及往昔对他宠信的情分,否则一旦刘禅开了口,朝堂当中势必会有一些不满自己操*弄权柄的大臣落井下石,趁势弹劾自己,那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刘禅虽然算不上贤明之君,但也不是庸人,他也知道朝臣之中有许多人对自己极为不满,只是碍于刘禅宠信着自己,因此是敢怒不敢言罢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由于眼下军情紧急,因此刘禅没有时间和自己算细账,可一旦刘禅缓过劲来找他算账的话,他的生死可就堪忧了。
一念至此,黄皓越发心惊胆战,后背早已是冷汗津津。听樊建的话音,邓艾虽然到了江油戍,但却被骑都尉关彝率兵堵在了关前,一时不能得以通过。这对黄皓来说,却是一个利好消息,江油戍乃蜀中四大雄关之一,其险峻不亚于剑阁天险,倘若邓艾兵败于江油戍,那他自信凭借往昔刘禅对他的宠信和自己的一条如簧巧舌,自己倒有八*九成的把握寻得一线生机。
如此,则眼下的关键在于,关彝必须要守住江油戍。
只是,不知这个叫关彝的又是何许人?黄皓思索良久,总算想起来,关彝之兄乃是平阳公主之夫婿——虎贲中郎将关统,承袭了关家汉寿亭侯之爵位。
在黄皓的印象中,关统早逝,关彝遂以庶子身份承袭了汉寿亭侯之爵位,随后又从府库中领了一大笔金银之后,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年来,关彝一向没有音讯,却又什么时候跑到江油戍去了?再者说,邓艾乃是曹魏名将,用兵如神,也不知道这个关彝有什么本事,竟然能够提前预判到魏军会偷袭阴平小道。
此时此刻,黄皓哪里没有心思去细细揣度?只盼关彝能够守住江油戍,击退邓艾,否则倘若邓艾当真打破江油戍的话,那他可就必死无疑了。
短暂的不安和窃窃私语之后,随后便是出奇的静默,静默得落针可闻。
刘禅又一次失望了,无论是三公之列,还是皇亲国戚,他的目光所到之处,都低着头不敢与他的目光碰撞。
这也难怪,魏兵大举进犯,汉中大部失守,边关告急,此时此刻已经是生死存亡之际,朝堂之上曾经追随昭烈皇帝纵横天下的文武百官,基本上已经消亡殆尽,剩下的年轻一辈,习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许多人甚至连战场都没有上过,老一辈纵横沙场的英雄事迹仅仅只是故老传说,要想他们在如此严峻的时候为国分忧,实在是勉为其难。
当然,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是刘禅不知道的。自陈秪、黄皓掌权以来,恃宠骄横,蒙蔽圣聪。如今朝廷中的高官大员,持节守义的选择了归隐告退,眼不见心不烦;贪念荣华富贵的要么任其胡作非为,要么与之相互勾结,互为表里,这样一群官员,在大事临头时自然是指望不上的。大汉朝廷的政治腐败已然渗入骨髓,急切之间难以治愈。
“陛下,微臣有一言!”说话的还是尚书令樊建,声音不高,却恰到好处,缓解了刘禅和群臣之间的尴尬气氛。
“微臣以为,魏兵三路进犯,汉中虽然大部失守,但汉城、乐城和老将柳隐镇守的黄金等诸围还在我军手中,大将军姜维麾下三万主力现如今据守在剑阁天险,钟会虽有十万大军却不得过,此一路兵不足忧也。眼下当务之急是速速派出羽林卫增援江油天险,邓艾一支兵远来偷袭,粮草辎重必然供给不足,只要我军守住各处险要关隘,坚壁清野,不与之交战,迁延日久,则魏兵必乱,届时我军可趁势掩杀,则邓艾必为我军所擒矣。
“卿言甚合朕意,成都尚有五万羽林兵马,只是不知何人可为将,率兵增援江油戍?”刘禅毕竟不笨,在樊建的提醒下立马理出了头绪。
谁知樊建却摇了摇头,沉声道:“陛下大可不必再用他人领兵。以臣观之,骑都尉关彝虽然年方弱冠,但颇有其祖、父之风,他既然能提前预判魏兵会出阴平小道偷袭江油戍,势必已有万全的退敌之策,依臣之见,陛下可降诏加授其官衔,总摄江油戍军事,各处增援兵马皆归其调度,就便相机破敌。”
关彝此人,刘禅自然熟悉。当初特旨让他尽行拣人组建手下部曲时,其实是因为关家为大汉立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怜他大哥关统早夭,关家人丁敝零,又只道是关彝少年心性,贪玩胡闹而已,哪里想得到生死存亡之际,却正是这个乳臭未干的关彝挽救了大汉命运,可谓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不过,樊建的提议倒是让刘禅颇有些犹豫,心中沉吟着道:“邓艾乃魏国名将,关彝虽有才,但毕竟年轻稚嫩,恐非其敌手!”
“陛下所言甚是!”光禄大夫谯周接过话头,出班奏道:“邓艾偷渡阴平,事关我大汉生死存亡,岂可将大事付之以一弱冠儿郎?倘若有失,则大汉危矣。微臣以为,陛下当在群臣中择选能征惯战之将统兵前往守御江油戍,如此方能保全万一!”
此言一出,朝臣中便有半数以上文武纷纷点头称是,显然是认可谯周的意见。这些人未必和谯周是同一阵营,也并非和樊建对立。只是关彝此人委实在大汉朝廷中名不经传,要想让这些人将大汉的安危和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予一个素不相识且毫无威望的毛头小子手中,却也是他们决计不肯干的。
“陛下岂不闻昔年吴主孙权提领江东群贤时,年方十八岁;周郎火烧赤壁时也不过三十余岁。便是陛下当年承嗣帝位,统率川蜀,与魏、吴鼎足而立,亦不过十七岁而已。”樊建见一众文武大臣虽然诸多反对,但他心中有底,因此也不慌忙,沉声道:“关彝虽然年轻,但石门一役仅以千余之众伏击魏军先锋部队,杀得邓忠等辈仓皇而逃,几乎丧命,此乃将帅之才也!”
刘禅见樊建提起自己当年嗣位的往事,又将自己与孙权、周瑜等一代人杰相提并论,心中不但不觉失了身份,反而颇有自豪之感,肥胖的身躯甚至在一瞬间不自觉地往前挺了一挺,依稀颇有当年自摄国事的风采。
“樊爱卿所言亦有道理,自古便是英雄出少年……”
“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从关彝发来的军报来看,其已有退敌之策!”樊建见谯周又欲谏阻,忙趁刘禅脸有喜色,截断谯周的话语,高声道:“臣不才,愿以全家二十余口老幼性命为关彝作保,若有疏失,臣乞斩全家,以谢天下!”
“爱卿言重了!”刘禅见樊建愿意出头担保关彝,心中敞亮,闻言点头道:“爱卿既如此说,朕还有何疑虑?关彝有才干,朕素来知之,夺权之事,有功无罪。卿可代朕宣谕,封关彝为骁骑校尉,赐予虎符,领江油督,总督诸路救援兵马,就便相机破敌。功成之日,朕自当另有封赏,切勿负朕之所望!”
“臣领旨!”樊建见刘禅应允了自己的奏请,顿时大喜过望。
骁骑校尉虽然和骑都尉都是同样的品秩和俸禄,但关彝所领的骑都尉乃是隶属于内苑羽林卫的虚职,素无定员,而眼下加封的骁骑校尉却有领兵实权,两者不可同日而语。换句话说,刘禅从心底是信任自己的,否则不可能允准,将军权交予关彝,毕竟此事关大汉的生死存亡大计,容不得刘禅儿戏。
谯周见刘禅已经做出来圣断,此事断然已难更改,心中暗自长叹,只得微微摇了摇头,躬身退回班位,不再言语。
君臣计议已定,嗣主当即降诏,令人飞马传报涪县、绵竹等各处就近关隘,即时尽起兵马先行增援江油戍。随后以樊建为天使,又从羽林卫中选李球、张遵、黄崇为将,精选成都二万羽林卫,星夜赶赴江油戍。
注:阎宇,其官职为右(大)将军,非是(右)大将军。即是说,阎宇官职是右将军,但因其资历较高,故而称号前加大,是为右(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