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外面,两条欢迎标语已经从楼顶垂下来了,一条是“热烈欢迎著名作家红学家刘心武先生”,一条是“红楼梦全体人物期待并恭候您的光临”。
钱智商仰望了一阵,点点头对苍井溢说:“嗯,好,客人见了一定高兴。”
甄工却书生气十足地问:“怎么,这事已传到系统里了,连那些虚拟角色们都表态了?”
大家都笑起来,笑他那么叫真。
我说:“这边现实世界的老百姓常‘被代表’,那边的虚拟世界,他们偶尔‘被代表’一把,没啥的。”
潘学更是凶悍地说:“咱们定的事,那些个电脑玩艺儿还敢反对不成,想找死啊!一拉电闸,全让它们歇菜!”
甄工正色地说:
“那还了得啊,要出大事的!你没看见咱们接了甲级用电线路后,里面还是要配上那么多临时电源吗?现在游客一天到晚不断溜,要是系统突然断了电,没及时出来的人有什么后果,那可是无法预料:是大脑受到严重损伤,还是成为白痴,甚至马上死去?都是有可能的。你没看过《黑客帝国》那部电影啊,一拔插头,人就当场死掉。”
潘学也害怕了:“真这么严重?”
甄工说:“也有可能啥事没有。到底会怎么样,连噙先生都没有给下结论,关键是这件事你不能去试验证明。嗨,让你这么一说,弄得我心里不落底了。我得去看看,所有电闸都不能让外人接触到,还都得加锁。”
我们几个人继续研究接待事宜。钱智商对我说:“这回刘先生来,到了系统里后,就由你来陪同——”
我一听就赶忙说:“我只是个‘山寨’红学爱好者,哪好由我来。钟老呢?”
钱智商说:“我说的就是钟老的意思。他说和对方的观点有好多不同,探讨起来难免要磕碰。他是客人,又不是在学术辩论会上,总归不太好。另外,你年岁比刘先生小不少,他有什么要求啥的,比较好跟你说。”
我一听,不好再推托了,便说:“那好吧。不过有个问题:他和普通游客不同,肯定会想进到府里见一些人,那怎么办?”
潘学在一边轻飘飘地说:“那你就带他见呗。我就不信,这个贾府又不是紫禁城,怎么还不能想法混进去一把啊?”
我顶了他一句:“那你现在就试试吧,如果你能混进去,我就到你手下当保安,你来带客人。”
老One说:“有了,我可以虚拟一把梯子,你们爬围墙进去。”
我说:“我倒不在乎,客人呢,也让他像做贼似的?再说啦,就算进去又能怎样,里面的人认识我们吗?还不是一样要被当成贼。”
“那就把你们再弄出来。”
“像我上回那样?那贾府可是皇亲国戚家,你得派两个锦衣卫还得带上皇帝圣旨才能进去带人。”
钱智商摆摆手:“你们就别在这儿争来争去了。老One,还是打电话请甄总回来,解铃还需系铃人嘛。”
甄工赶到后,钱智商便说:“这系统可是你们建起来的。美剧《越狱》那帮人,能从那么牢固的监狱冲出去,你们不会没办法进贾府吧?”
我知道甄工同钟老一样,相当不赞成外边人和里面的重要角色接触,我都从没敢跟他求过这事,没想到他这次倒回答得很爽快:
“没问题,当初搞这个中心,就是想为专家学者们提供一个研究基地。有个‘观察者’程序,可以很方便地让人进入红楼梦matrix几乎任何地方!见贾府的人不是问题,甚至到紫禁城见皇帝本人,都可以做到。”
看看大家的表情,甄工就知道还得再上堂技术课:
“所谓系统里的人,其实就是一个个程序,同样,我们进系统,也是经由电脑化为一个个程序,这样,才能彼此感知、互动。我们可以让里面的一个程序暂时停止运行,结果就是它所代表的那个人便消失了,这样就可由外边进去的人顶替,名正言顺地在系统里活动了。举个例子吧,如果停了宝玉屋里一个小丫头的程序,顶替她的人当然就能进怡红院了,还能待在宝玉不远处观察他,这就是所谓的‘观察者’。”
隋声兴奋地说:“就像那个《潜伏》剧,在虚拟世界里卧底一个余则成!”
甄工接着说:“甚至可以让观察者化身为一条狗,这样能去的地方更多,更少造成干扰。”
大家又惊奇又是佩服,潘学一拍大腿说:“甄总啊,这事到现在才说,留着这么厉害的一手绝招呢!”
一听潘学的话,甄工脸色变得很难看,稍停了下,才说:
“因为这个程序是不好随便运行的。从组建系统到现在,连试验在内,一共也就用了不到十人次吧。你看,连大One都不清楚这事。”
我能估计出他的心理。现在单位主要由老员工和总公司来的人两部分组成,总会有点小误解和摩擦,他说话得相当注意。
钱智商立刻斥责潘学:“你胡说什么呀!甄总这叫负责任,要我看,这个技术也是不能滥用。”
苍井溢也话里有话地说:“可不是,谁知道有些心术不正的人会利用这个干什么坏事!”
钱智商又接着训潘学说:“你再说话不经过大脑,我就让甄总把你虚拟成一条狗,拴在贾府大门口半个月!”
这句带点玩笑的训斥缓和了气氛,也化解了潘学的难堪。
老One也凑趣说:“那我们送游客进去时就告诉他们,贾府门口的那条狗每个人必须踢它两脚,这可保证全家幸福,社会和谐!”
大家哄笑起来,没意识到他这里多少有点替甄工出气的意味。
潘学自我解嘲地说:“是啊,在虚拟世界里,没人知道你是条狗还是个人。”
笑过之后,我说:“如果能光明正大进去,那我就勉为其难,领了这个任务。不过我想刘先生是个红学专家,和一般的贵宾还不同,他肯定有自己想看的人,我们替他安排反倒不一定合适,等他来,先听听他的意见再决定吧。”
钱智商说:“行,就这样操作吧。还有,邀请记者的事,公关部抓紧办。嗯,这回找的记者最好挑一挑,因为听说这位刘先生的新学说提出后,争论相当大。可别找那些对他冷嘲热讽过的媒体的人,要不提问和后来的报道,会让我们比较尴尬,弄不好他会以为是我们安排给他难堪。”
我有点惊奇,打趣地说:“钱总对媒体的事可真熟悉啊。”
钱智商淡淡地说:“人人可能借过他们的光,也可能被他们扁过,时间长了,不就有经验了?”
苍井溢说她会先上网查查,打电话发出邀请前再先试探一下,用两层筛选来保证记者对贵客尊敬的纯洁性。
第二天上午,钱智商用他的宝马私车带着苍井溢、隋声一起到车站把刘先生接了过来。
接下来的议程一帆风顺,为门口等待的数十名粉丝签字,记者采访,全都是赞扬他的“秦学”如何具有开创性,对红学将有多大贡献,等等,所问的也无非是刘先生新的创作打算、展望红学研究前景等,气氛极其和谐。
老One说:“过去我听说有选择性执法,还不知道有什么好处,经过这回‘选择性招记’,我搞明白了。”
旁边的潘学又打岔,说:“不选择选择就‘****’,那不是钱多烧的,找得脏病啊?”
老One先是怔了下,接着就捂嘴哈腰笑起来。我倒没笑,因为潘学这回“岔”打得不太离谱,有的“记”品行还真不如“妓”。
记者采访结束,坐在客人身边的钟老走过来,对苍井溢说:“你把关把得真好啊,以后再有哪开听证会,都该请你去先筛选听证代表。”
他虽然是带笑说的,但话里有明显的讽刺意味,苍井溢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哪能听不出来。别看她回潘学舌头像刀子般锋利,但对钟老,她只是垂头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觉得钟老一直对她有成见,就打抱不平地说:“钟老,昨天你又不在,这事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钟老便也不再说什么,向苍井溢抱歉地点下头便走开了。我问苍井溢:“钟老不在时咱们就开放了游客自由餐饮,又搞虚拟货币买卖,他是不是因为这事相当生气啊?”
苍井溢想了想说:“不会吧。那天他来公司看张悟本的视频时,钱总就跟他通报了这个事,又跟他解释。他只是说了句:‘我知道了,也估计到了。’至少没发火。”
听说钟老已知道这个事,我轻松些了。旁边隋声却说:“他一定也知道‘改革开放’的时代潮流是无法阻挡的,在虚拟世界也是如此,想明白了。”
那一边,我听钱智商对刘先生说:“我估计刘老师什么规格的宴席都见识过了,所以今天我要搞个具有完全‘红楼梦幻穿越游’特色的宴请,在全国也可说是独树一帜,那就是到虚拟的大都城里去吃顿饭,欢迎刘老师。”
这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用虚拟酒菜宴请贵客,未免有点不敬吧?
钱智商接着说:“吃饭时,我们还可以先从外边看看贾府和里面的大观园。饭后出来休息一下,下午请刘老师正式游览。然后,晚上我们再到市里的酒店吃顿正常饭——啊,相对于中午的这顿。”
刘大师心情看来很好,欣然说道:“客随主便,不必客气。”
尽管挽留记者们留下吃饭,但还是有人提出各种理由告辞了,只有省新闻社驻金陵记者申度,省报记者站的常岩,金陵电视台文化部编辑吕优国和金陵晚报记者何如文四个人留下来了。
老one亲自操作,把一行人送到系统内——客人刘大师及四名媒体人,还有主人方的陪客钱总、钟老、苍井溢和我。
甄工说“观察者”程序很长时间没运行了,要再准备下,金喜莱说她太忙,潘学则是被钱智商找个事支走了,估计是认为他不适合陪高雅客人,说话粗俗不得体,这几个人就没有参加宴请。
我们还真不是怕人多花销大就减少人数。
这位刘大师,同所有第一次进系统的人一样,首先感到惊奇的是衣帽突然的转换。
女人们在这方面总是细致,苍井溢还特意让老One给她带进了一面小镜子,这时就递过去请刘大师照照。
大概他从未试过古装的打扮,看到自己的样子,让他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玩把穿越换古装,老夫聊发少年狂!”
关心完远客,我们也彼此打量了一下,都禁不住笑了起来。
同上次低调吃饭调研不同,这一回,显然钱智商指示给大家用了高等级的衣装打扮,主客个个都是衣着光鲜亮丽。
尤其是苍井溢,那两次调研进来,她的打扮是平民丫头,并不出奇,此次她可是贵族小姐的格调了,衬得她美貌非常。
只可惜,本人对女人服装向来不甚了了,对这古装,就更一窍不通了,无法通过细节描写把它们传达给读者。
只能说,现在的苍井溢头上珠翠闪耀,衣袂飘飘,身姿袅娜,把在场男人们的目光都钩住了,幸亏潘学没来,要不又得引出一大堆话。
申度说:“中国女人还得说是扮古装,那叫一个漂亮,就那发式簪钗,现代那烫啊卷啊染啊的,都是浮云了。”男人们对此都深表赞同,叹惜生不逢时,只能在古装影视中欣赏这种美了。
在大家夸赞中,苍井溢更是娇羞婉转,显得风情万种。
刘先生这时问钟老:“我看这里面的服饰是明代的风格,为什么没有用清代的?”
钟老说:“《红楼梦》的年代无疑是清代,作者却有意把朝代模糊化了,这里自然也只能按他的意思来,与清代相隔最近的,当然就选明代了。至于具体的美术、服装设计,是由一对夫妻负责的,他们方案搞完就走了,现在在海外。”
钱智商笑着说:“幸亏不用清代的,现在的大清影视剧,简直泛滥成灾,游客进来一看又是清代,只怕要烦死了。再说,若是和服饰相配,男游客们大概就得弄个半拉秃瓢留辫子的发型,就算是头发没真剃,我看一般人也接受不了。我就最讨厌男人留个大辫子。”
还有惊奇在等待大家。只见一长排四人抬的轿子飞也似地向这边迎过来,近了才看到,原来是管总务的柴菲带过来的。
钱智商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大家上轿。
这连见多识广的媒体人也给震住了。常岩赞叹说:“钱总,真有你的!这一手,哪个景区大概都没有吧。”
钱智商只是笑笑:“发挥自己的特色嘛。”
柴菲带领着这帮抬轿的在前边步行,在街上绕了些路,估计这是钱智商的有意安排,让贵宾们多看看大都风景。
轿儿颤颤悠悠,比轿车还舒服,看风景也更从容,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目标酒楼观华园。
助理隋声已迎了出来。大家一齐下了这舒服的轿子,竟还有点没坐够的遗憾。
申度感慨地说:“这回总算明白为什么人都愿意坐轿子了,只是这些轿夫真是太辛苦了。”
苍井溢忙说:“大家不必为辛苦了轿夫而过意不去,咱们也算是为他们提供了生计。要是还觉得不过意,那就提醒自己一下,他们可是由电驱动的。”
这一说,大家才会心地笑了。
钱智商露出了赞许的神色,的确,她这句话让主客都觉得舒心了。
我无意中看了隋声一眼,噢,他竟忘了笑,眼睛傻傻地盯着苍井溢,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美艳给迷晕了?
观华园酒家是座三层建筑,在那时算是高的了,“调研”时我们曾来过。
钟老向客人们介绍说:
“《红楼梦》书中几乎没提过大都的酒楼饭庄,宴席都是家宴。不过,怎么也得在城中安排几家气派像样的酒楼饭庄吧,否则也表现不出当时的繁华。现在,还真派上用场了。”他看了钱智商一眼,话里可能有点讽刺意味吧。
钱智商倒不在意,接着钟老的话说:“确实,这里面的菜肴大概无法和贾府的贵族盛宴相比,刘老师和各位媒体朋友多包涵了,楼上请!”
一行人鱼贯走进酒楼,只见里面已坐了许多客人。
这里一大半是我们的游客。尽管我们已承诺附送的钱花不完可存在账号上,但大部分使用一次票的人都会努力把它全部花掉,50文钱可以在这里吃顿不寒酸的酒饭。
隋声已拍下银子订了三楼位置最好的靠窗一桌。
坐下前,大家都向窗外望去,露出赞叹的神色。
刘先生也点头赞赏,吟诵道:“真可谓‘天上人间诸景备,名园应锡大观名’,好景色,好景色!”
原来这酒楼是离贾府最近的一家,从三楼望出去,正好可远眺贾府和大观园的景色。
难怪开放游客自由进餐后,有人发现这一点后便传开了,三楼和二楼立刻成了热门的吃饭地方。既然“私家花园非请莫入”,远眺一下就成了游客们一个不错的选择。
原来我还对钱智商头顿饭就安排吃这毫无实质内容的虚拟酒饭感到有点费解,现在服了,这一连串别出心裁的安排,实在比那些庸俗不堪的宴请高明多了,尤其客人是文化人时就更显得高雅。
大家分宾主坐下。钱智商首先敬酒,说此酒尽可开怀畅饮,绝不至于伤身损神后,就更增加了宴会的热烈气氛。
申度问道:“你们真的准备开一个公务宴请专项业务?好嘛,那些为劝酒头疼的主、客都会欢迎的。”
钱智商摇摇头:“只是个想法,有好多事不那么好办啊。”到底难在哪里,他没有细说。
吕优国说:“其实这多符合节约型社会啊。那些个宴请,吃掉的就不算了,倒进泔水桶的有多少?不都是社会辛辛苦苦生产出来的?而这种宴请,可称得上‘无损耗酒席’了!”
钱智商谦逊地说:“也不能说没有一点物质的损耗。我打听过我们甄总,这些实际程序的运行大概要消耗几度电吧。”大家笑了。
何如文笑着说:“几度电?那我们平均一个人才花几毛几分钱啊!钱总啊,你可真是‘小气鬼’!”
刘先生却在旁边答道:“这却正合我心意。成由勤俭败由奢,贾府的前车之鉴,当为政府、社会吸取啊。唉,当前奢糜之风盛行,令人痛心!”
席间,我注意到刘先生的注意力还是在《红楼梦》上,他同旁边的钟老交流最多,主要是询问。我在旁边留神细听,过去有些不好意思问或没想起来问的正好借光得到答案。
客人问道:“八七版的电视剧《红楼梦》在群众中很有影响,这里的宝玉、黛玉,却又是别树一帜啊!”
作家的观察力就是强,已注意到广告画上的宝、黛形象。
我立刻想起那天我问钟老关于黛玉的问题时,他的表情是那么凝重,弄得我后来始终没敢问。
我的耳朵马上竖起来了,不料钟老只是简单地回答:“我们的宝玉、黛玉是全新的形象,不同于以往任何一部影视作品。”
客人又问:“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是按高氏的那个吗?”
钟老答道:“这点刘先生可能要失望了,按脚本走的情节,也就是到雪芹先生亲笔完成的80回。同书一样,我们的虚拟红楼也没有结局。”
钟老说的事,其实我来到这里不久后就知道了。哪一个十分喜爱《红楼梦》的人会不关心这80回后的真正结局呢?老实说,我当时知道后也曾感到相当失望。
我看到,刘先生也流露出几分遗憾的神色。
钟老却继续说道:
“我们在开始设计脚本时,对80回后怎么办就曾犯难过。按高鹗的走,当然不满意;按雪芹先生伏下的线索走,又有许多地方空白一片,得完全另起炉灶。但等到实际完成这前80回后,噙先生有了个全新的想法!”
这当然引起了大家的极大兴趣,都认真听钟老接着往下讲:
“其实,把前80回彻彻底底完工,就已经花费了我们巨大的精力,资金也已经不很富裕。噙先生就跟我说,多个因素,看来咱们是没法把它整个完成了。但和雪芹先生不同的是,他的书是没法自行续上的,但我们的虚拟红楼梦则不同,各种发展线索已经齐备,参数都已赋给,人物也已都有了自己的‘生命’,应该会根据各自的性格和环境,接着走自己的人生道路,80回后的故事完全有可能自行发展,走向高潮和结局。咱们稳坐钓鱼台,看看到底会发生些什么事,这不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选择吗?”
“你的意思是说,80回后的故事会自己延续直至结束?”刘先生显得很震惊。
“是啊,就在我们坐在这里的时候,系统里那些人物正在上演着这出悲剧呢。钱经理,从试营业到现在,系统一直没有停下吧?这样算来,80回后的故事已经自行发展了4个多月了。”钟老说。
这些事,大家还都是第一次听说,个个都觉得新鲜神奇。
几位媒体人赞叹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啊!”“天才,绝对是天才!”“这比黑客帝国还神奇!”
钟老这时又说:“照我们俩的估计,当时那个政治、经济形势,荣宁两府几年工夫就会走向彻底衰败,我们会看到结局的。只可惜,他拖着病体完善系统,反复测试运行,才仅仅两个月……那天,他笑着对我说,这回我可以放心去休息了,系统不会有问题了。我松了口气,心想这就好了。谁知,晚上他就——后面的结果他看不到了!……”
大家都沉默了,气氛变得很凝重。
停了停,钟老又接着说:“我之所以反对大量外来人涌入,原因之一就是担心这很可能会影响后面的结局走向。好在到目前为止,我看后面的发展还算正常。”
今天他喝了一些酒,话真的比平时多了不少,看来虚拟的酒就算不醉人,也让人兴奋。
刘先生说:“我正在撰写《红楼梦》80回后的真故事,续完全书108回。眼下快完稿了。真可惜啊,这里的结局看来是参照不上了。”
这引起了大家兴趣,便问他能否泄露“天机”一二,他笑笑说:“其实有许多事我已经在《揭秘》讲座和《元春之死》等三篇小说中提前透露了不少,真没有多少新东西了。大家还是到时候看书吧。”
说说笑笑,这顿饭吃完出来,已是下午两点了。
刘先生在公司休息了一下,便提出要开始真正的访问旅行。我们便请他自己提想看什么。
“如果可能,先见见秦氏可卿吧。”
这在大家意料中,他可是号称开创了红学研究分支“秦学”的人啊。
听甄工说没问题,可以安排,他接着又提出,就到宁府,去那个太医张友士为秦氏诊病的场景。
这个其实我们已想过,但很快否定了,原因是这里只能安排一个“观察者”,就是那个拿贾珍帖子到冯紫英家请张友士的家人小子。
如果让刘先生来“扮演”他,那就得让他孤身一人进去,这对于一个外来的生人,无论如何是不妥当的。
当我颇费力气地向他解释时,他却轻松地说:“那你来做那个家人小子,领我这个张友士进去,这不就行了么。”
我和甄工、钟老交换了个眼色,这个方法还真没想过。
根据噙先生和钟老他们制定的“任何稍具重要性的人物都不可被顶替用来做观察者”的规则,张友士这个在全书只出场一次的人物,倒是不在此列。
但我们之所以根本没考虑此人,是因为他在那个场景中“台词”一大堆,动作和语言都很有专业性,用他做“观察者”,那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我尽量委婉地说:“刘老师,这个张太医要说好多话呢,还得会诊脉啥的——”
刘先生却微微一笑,说:“放心吧,我不会‘穿帮’的,那回书我可是都要翻烂了,花了好多的心血哪。”
话说到此,再说别的就显得对客人不敬了,大家只能同意。
甄工一边亲自操作,一边说:“我们这可是一次就启动了两个‘观察者’程序,在这儿也算是破天荒了。你们俩都千万当心点啊。”
刘先生笑着说:“放心吧,我梦想这一刻也不是一天半天,真有点迫不及待了!”
等眼前一亮再度“睁开眼”时,我看到对面站着一个中年人,一袭灰衣,肩背药箱,神态颇为飘逸,看来是系统里那个张友士本来的样子。
我低声问道:“是刘老师吗?”
他应了声,也低声问道:“晨老弟?”这让我意识到我也已面目全非了。可不,看看身上打扮,纯一个府上家人。
我俩互相确认后,都笑了起来。我接过他的药箱,说:“这活儿还是我这个家人来吧,我也好有个借口跟在你身边。”
他笑笑说:“我们又不是化装打进敌匪巢穴,还要你作保镖啊?”
我说:“我是不想错过看刘老师扮张太医的精彩表演。”
这当然不是真话,来这里已够紧张了,我还哪有闲心看表演。是钱总他们一再叮嘱,无论如何要跟紧刘先生,一丁点问题也不能出。他们在外边也会很关注的,让我把送话器打开,好让他们能听见对话。
我在前边带路,不多时就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刘先生倒还相当镇定,还不住地观察街景,看身边往来的人,脸上流露出赞叹的神色,看来也是被系统中逼真的虚拟角色迷住了。
我们很快就来到宁府的一个角门前。因为是头一次深入高宅大院的王公府,我总是有点紧张,唯恐从大门进入会有什么差错,琢磨再三,才选了这个人少的进口。
不料守门的看见我,只说了句:“请来了?快进去吧,老爷太太正等着呢。”就让我们进去了,我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昨晚我已预先做了功课,从技术部那借来宁府的设计图纸,花了一个多小时熟悉、记忆,不必向旁人问路,两人就顺利来到贾蓉、秦氏所居之屋。
我在门外停了下,和刘先生交换了个眼色,定定神,高声喊道:“老爷,请的刘——”
这一天耳边、嘴边“刘先生”、“刘老师”不断,以至到这里我又差点脱口而出要叫“刘先生”,幸而马上意识到,赶紧改口:“……(留)住在冯府的张先生到了!”
只听里面传出声音:“快请先生进来。”我便打开门,请刘先生先进,我背着药箱跟在后面。
大厅里,已有一中年男子等在那里,正是我在清虚观外远远见过的贾珍。
主客双方那些敬茶寒暄的程式走完,贾珍便吩咐贾蓉把先生带进居室内间。一直低头在墙角侍立的我,拿下原来背着的药箱,双手托着,跟着张太医(刘心武饰)也混了进去。
我当然知道身份,低头垂手,静静侍立在墙角,尽量不引人注目,竖起耳朵,只用眼角余光向斜上方偷瞄。
张(刘)贾对话已到尾声:“……如今先看了脉息,看小弟说的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然后再开个方子,可用不可用,大爷再定夺。”
“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母放心。”
眼角瞄到这顶替太医的刘先生一本正经地给秦氏号脉,已放松下来的我从心里忍不住要笑出来。
一个搞文学的作家给一个虚拟人把脉,这事荒唐得和给鬼看病有一拼了。
不过,这刘先生还真颇有表演水平,到现在为止,诸事都和书中情景进展一样,宁府这些人看来也一丁点没怀疑。
我心想,这刘先生的愿望已经超计划实现了,不仅看到了可卿,居然还亲自为她诊了脉。还有谁再敢说他对秦可卿研究得不够深透,我都要鸣不平了。
张太医(刘心武饰)诊完右手又换过左手,又是半刻工夫,总算诊脉完毕。不过岔头就在这时出现了。
此刻他本该按书中说“我们外边坐罢”,我们就可撤到外头了。他却忽然出乎我的意料说:“请拿纸笔来,我在此将方子开上。”
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他既然对此回书滚瓜烂熟,应该不至于出这样的差错吧?
再一想,对了,他并不是那个张友士本人嘛,作为一个穷后半生之力研究秦可卿的人,对她肯定有很深的感情(当然不是那庸俗的男女****),忽然有机会见到她,就算是虚拟的,由于噙血先生手段高明,也是活灵活现的,摄人魂魄,一想到她已病入膏肓,自己也是来去匆匆,产生像那首歌唱的“让我再看你一眼,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的感慨,留在这里屋多陪她一会儿,再多看(当然只能偷偷地)她几眼,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定下心,静观事态——也可说“剧情”——发展。
再看看贾蓉等人,也并未觉得这事如何奇怪。贵族人家,也就一眨眼工夫,纸笔都已在室内的桌子上备好。
只见这张友士(刘心武饰)拉开架势,提笔在纸上凝神写字开方了。有趣的是,他还写一味药,口中便念出:“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药名还念得声挺大。
方子全写完后,不知怎么的,他又将头几味药又念了一遍,好像还要斟酌一番再确定似的:“人参,白术(束),云——苓,熟地、归身——”“云苓”两字之间他还停顿了下,把这个药名断成两半。摇头晃脑念完,还向秦氏帐子那边偷偷瞄了一眼。
那贾蓉在一边听了,拱拱手问道:“先生,这个‘白术(束)’却是何药?”
说完,过来向方子瞄了瞄,惊问道:“先生,原来此药即是那‘白术(音足),为何先生却念成此音?”
我在一边一听,心想这可嗅大了,郎中念错了常见的中药名,岂不是和木匠不认识斧子一样尴尬么?
不料张太医(刘心武饰)却辨道:“我们南边的人就是如此念法,你懂的。”
这倒把贾蓉弄得摸不着头脑,我看他颇为狐疑地直瞅对方,却也不再说话。
张太医(刘心武饰)见状,神色颇为惆怅,又扫了一眼秦氏那边的放下的帐子,也是毫无动静,这时才说出那句他早该说的“台词”:“我们到外边坐罢。”
我如释重负松了口气,跟着两人也走到外间房里。
这时贾蓉便动问此病可否治得,“张太医”便滔滔不绝说出一番什么寸关尺、木火土、肝脾肾、精气神之类的中医专业诊脉术语,虽读了数遍《红楼梦》,这些还是我永远记不住的。
他最后一句话,我记得倒是和书上说得一样:“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
贾蓉把他送到门外,我向他一躬身,表示还由我这个奴才来送客人出去。
等我俩走到无人处,我想到这出热闹戏,禁不住笑出声来。
却见这张友士——也就是刘先生,却是一副非常失望的表情,连声说:“怎么一点反应没有?我如此暗示,还是没有反响!”
我心中颇为纳闷,这是怎么回事?
晚上在宾馆是正常普通的宴请,人数少些,由钱智商个人买单,履行了他早先对苍井溢的承诺。
当他们两人陪刘先生上楼回房间时,我们几个人就议论起来。
我说:“刘先生是累了还是怎么回事,你看钱经理夸他太医演得好,那么一大堆中医专业诊脉术语淌水似地说出来了,他却没精打采只笑了笑,一点没有得意的样子。”
钟老笑起来,说:“他是搞学问的,看重的是学术上的能力,你称赞他演技好,这就好像对一个演员夸他烹调技术高明,对一个厨师夸他乒乓球打得真好,对他们的本行却没啥评价,他能高兴吗?我看咱们挺会说话的钱经理,这回可有点没对上路数啊。”
我说:“今天也没涉及什么学术问题啊。不过,刘先生今天是有点怪,在那里边他把方子的药名还念出来了,是在检查错没错吗?按理他不会把药记错的吧。”
钟老这回是大笑了,说:“怎么,他的讲座你没听?”
我说:“当然听了一些,只不过觉得他说得有点玄,所以后来就没听。”
“那就怪不得了。告诉你吧,你今天是陪他给秦可卿送死亡告知书去了。按他的研究,前边那几味药名是暗语:‘人参白术云’,含义是可卿父母,也就是废太子他们——云就是‘说’啦,‘令熟地归身’,就是让她在熟悉的地方自行了断。”
我仔细回想了下,不禁“啊”了一声,嗯,一切都得到解释了。“我说他出来后好失望呢,看来没对上暗语啊。对,我看那可卿对此没反应,贾蓉也是一样。”
我接着懊丧地说:“我这个人,研究红学真是蜻蜓点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刘先生这样大胆的推论,我竟一无所知。看来我只能‘山寨’到底了,永远也成不了像钟老您这样的专家。”
正说着,钱智商和苍井溢回来了。我有点性急地问:“刘先生明天想看什么?”
钱智商慢悠悠地回答:“他说想看元春娘娘。这回要进皇宫,你高兴吧?能大开眼界啊。”
听说进皇宫,我可没高兴倒先吃一惊,那里是好玩的地方吗?
钟老却摇摇头,笑着说:“这个刘先生,做学问还真是有股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韧劲,他这是想再从贾元春那里找突破口了。据他研究,就是元春向皇帝揭发了秦可卿废太子女儿的身份。”
钱智商想了想,说:“咱们还是要尽量满足客人的愿望,他希望咱们做的事咱们做到了,他得不到他想要的结论,那就没办法了,是吧?”
钟老说:“事倒可以安排,不过要我看,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事情确实像钟老说的,这是个没法完成的任务,尽管做了最大的努力,结果却实在不堪回首。
读者要指望我像前边那样细细讲述在皇宫的有趣经历,一定要失望了。
我可是藏在一个哑吧小太监的躯壳内,腰板弯得发酸,脑袋磕得发晕,膝盖跪得发木,也仅是看到了元妃娘娘那模糊的丽影(因为根本不敢正眼注视,从眼稍看,目光无法聚焦)。
那么宫中那众多的嫔妃美女呢?也许有吧,但当时我却毫无感觉。
而刘先生也算是够辛苦了,偌大岁数还得做一名轿夫,抬着王夫人在“逢二六日期”承蒙皇恩到宫中省视女儿,希望借着我这个内应寻找一个渺茫的机会。
然而一天内两度进入系统,像苍蝇般地寻找可钻的缝隙,最终却只得出了一个元妃娘娘自己早已得出的结论:那皇宫是“不得见人的去处”!
当认识到和元妃娘娘会面说话难于上青天后,刘先生又把一线希望寄托在王夫人和元妃娘娘见面的谈话中:“她们就一点儿没说到可卿的事吗?那丧事是府里的一件大事啊。”
我回想起躬腰侍候在旁时听到的话,感到当时那种累得不行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们说的也就是那些我想你、你想我的车轱辘话。娘娘说什么‘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宫里的娃娃想妈妈’,她老妈说‘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娘娘说什么‘家里的大观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皇家,’老妈就说‘当家里只剩下个宝玉,我乌丝已变成白发’,娘娘就说‘当手中握着繁华,心情却变得荒芜’,两个人一块说什么‘不变的只有那个想念,在心中来回晃悠’,反正娘儿们说话,笑一阵哭一阵的,咱们男人听了,全一堆肉麻话。”
刘先生颇为失望,但他也知道我们确实是尽了力。众多游客都徘徊在贾府外面,他却是一路绿灯,对此他还是很感动的。当与他告别时,大家已有点朋友的感觉了。
当然,我们这一回名人效应用到了极致,可是绝对的赢家。
钟老发感慨说:“刘先生这个人投入有点太深了,过于痴迷。不过做学问,这也无可非议。有些课题,像他研究的这个所谓‘秦学’,不可能找到什么决定性的证据,除非雪芹先生重生,或找到了他的那些残稿,否则永远是个死结。我是不能苟同他的一些观点,但我绝对赞赏他让红学挣脱了少数人的垄断,重新唤起了普通群众对红楼梦的热情。要不,钱经理,你就算想推动虚拟红楼梦‘穿越游’商业化经营,只怕赚钱也没那么容易。”
钱智商笑笑,说:“已经谢过他了,还得好好谢谢你。”
钟老淡淡地说:“我只是在帮同行而已。”
我想起一件事,赶紧说:
“我这回充小太监,刘先生要的情况没搞到,不过却有意外收获。我在里边听到两个太监闲聊,一个还是那个大明宫掌宫内相叫戴权的,说散在民间的一个密探,近一段时间发现大都内来了好多身份不明的人,整天好像没正当营生,就是在街上闲逛,吃喝,形迹有点可疑。皇上看了京官的奏章,颇为纳闷,御笔批下让各方密切监视。我看,这好像就是指咱们的游客啊。”
大家都认为很有可能。
钱智商对我说:“这两天你陪刘先生,大概不知道,一天出了一起游客惹事风波。一个喝多了,仗着酒劲要往大观园里冲,还好,只是挨了看门的几脚,给赶走了。另一件是咱们游客内部打架,在观华园争那个能看贾府的桌,差一点就打破脑袋。”
看来再在大观园外边转,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形势不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