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这丛翻译刚要张嘴表功(我推测),便抢先一步说起来,咱倒不是恶人先告状,而是好人为争主动来个先发优势。因为老外用的是中文,我也就自然地用了中文:
“这位先生,我们刚才在探讨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不知你们注意没注意,你们中有七位来自一百一十年前曾侵略过当时中国的国家。我们这里有个青年人出于义愤,就在标示你们国家的汉字中没有采用传统那些字,而是别出心裁,用了另外一些汉字。好了,这些字就写在这上面,请看吧。只是提请你们各位注意一点——”
我继续说道:
“——由于我们去的是一个虚拟的过去时代。在那时,你们所属的国家都是列强,对虚弱落后的清帝国虎视眈眈,数十年以后就发动了那场八国联军侵华战争,杀害了大量中国人,掠夺了大量财产,至今许多文物还流失在海外。由于我国的汉字是一种表义文字,这位丛翻译先生就认为那个小青年用的这些字带有严重的贬义,是不可原谅的。好了,这些字就写在这上面。如果你们认为这些汉字翻译的国名侮辱了你们,那我们可以表示诚恳的歉意,但你们能否对等地为你们的国家当时的侵略罪行道歉呢?”
说完了,我看这些客人中有四五个看样子听懂了,而另外几个则有些茫然,把目光投向丛翻译。原来他们这些研究《红楼梦》的专家学者,也并不是中文都很好啊。我们好多人是“聋哑英语”,看来老外也有“聋哑华语”的问题。
本来我的英语水平也比较“山寨”,这时钟老已经在用英语向客人们介绍我的身份,我心中一亮,顿时想到自己在里面可是相当于外交官的,而外交官在外交场合据说都要用本国语言发声,以表示尊严,眼下就有现成的翻译,何必费劲说些结巴英语呢?我就用命令式的口气对丛翻译说:“把我的话给他们翻译过去!”
也不知是我的命令式语言起了作用,还是那几个老外要求给翻译一下的示意目光起了作用,反正这丛翻译很快地开始用英语说起来,虽然我自己翻译起来挺困难,但听人家翻就比较轻松了。这丛翻译还真不愧是专业的,我一听,是把我的话原原本本传达给这几位老外了。我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这时他们已经在互相传看我转给他们的“洋护照”。头一个走过来用中文跟丛翻译对话的那位大个子老外,还有另外两三位,看来对汉字比较有研究,他们彼此用简短的话交谈着,表情最后变得轻松,甚至有人还笑起来。
钟老的表情也轻松起来,对我笑着点了点头。现在我也已经看出,这事老外们不想叫真计较了。
这时,柴菲也从房间里冒出来了,看来外边是着急并开始不安了。他看见我就悄悄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护照那个国名,”我刚说了这么半句,就见一个老外走到我和钟老面前,开始用英语说起来,凭我的英语水平,也只能听出个大概的意思。正当我琢磨是不是再让这丛翻译给口译一下,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他说完后就向丛翻译歪了下脑袋,比了个手势,马上这丛翻译便开始原原本本转达说:
“我们对发生在过去那个时代的事表示深深的遗憾。当然,我们作为后人,作为普通公民,无法为自己国家当年的所作所为负责,也无责任为它开脱。只能说,我们的国家那时确实犯下了罪行,可以理解你们至今仍感受的愤怒。那位年轻人,他用的贬义字针对的也是那个时代的国家,所以我们并不想责怪他,他是个爱国者,只是还不够成熟吧。我们只希望那一页历史能永远地翻过去,各个国家间能够永久地友好相处。”
我心想,这个学者型的老外还挺会外交辞令的,在这里已耽误了不少时间了,早点结束这个风波才好,便说:“我们也非常希望如此。各位,这里是个通道,我们还是早些出去,到外边边走边交流吧。”
我又朝丛翻译看过去,这次他倒主动,没等我下“命令”就主动给翻译起来。于是,我用手朝通往走廊的门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老外们便鱼贯朝门口走去。柴菲见事情过去了,就没跟我们走,又回去了,大概钱总等着听汇报呢。
在走廊上,那个懂中文的大个子老外停下来,与最后出来的我并肩走,颇有兴致地用中文说:“没想到,从没想到,我们这些个国名用汉字表示,居然能这么富有含义。那个青年人一定也是学习了《红楼梦》的命名方法。不过我还是要说,他很有想象力、创造力。”
嗯,真不愧是研究《红楼梦》的学者,知道书中人物普遍采用了谐音寓意的命名方式。
我客气地问:“这位贵宾,请问你来自——”
他脸上竟有些顽童的调皮神色:“就是那个苍蝇引发急性痢疾的‘蝇急痢’啊。本人,教授戴维斯。”
我们俩人都笑了,连走在前边几步远的钟老和另两个老外也都笑起来。
我回答说:“戴维斯教授,我现在还不知道公司里是谁想出的那些个国名,所以不敢肯定他是否真的是受了红楼梦书中人物命名的启发。我知道英语中也有不少同音不同义的单词,不过比较起来,我们的汉字有更强大的同音异义功能,同音字几乎数不胜数,做起文字游戏来就更得心应手。像把国名的字换一换以表达褒贬感情,并不算是太难的事。”
教授说:“我知道我的名——其实是姓,lastname,戴维斯,这通常用的三个汉字没什么含义在里面,如果你说不太难,能不能给我换换字,让它有了具体的意思呢?”
我略一思索,说:“教授这个姓还是有些难度的。你当然是想要褒义的——就是好意义的吧?”
他眨眨眼睛,说:“嗯,那就好的意义吧,用什么字呢?”
“待为师——对待的待,成为的为,老师的师,人家把你作为老师那样对待,这意思还不错吧?”
他笑起来:“怎么一下子就发现我的特征了,我是有些好为人师的。哈哈!那要是不好的意义呢?”
我笑了起来,“你一定要听?”“当然,不可只听好话么。”“待喂狮,等待的待,喂食的喂,狮子的狮。要成狮口之物,可不太妙吧?”
他更爽快地大笑起来,正在客栈门口的两个伙计被他的笑声惊得目瞪口呆。
等他笑过,我又说:“教授当然知道,我们国家学英语的力度堪称全球第一。夸张点说,十亿人,九亿学过English,还有一亿认识a、b、c。我们是象形表意文字,要学体系完全不同的拼音语言,难度可想而知,很多人记单词,都是通过把读音转成有意义的汉字来帮助记忆的。一个单词转成汉字也五花八门。对许多人来说,其实是被逼出来的办法。”
戴维斯教授对汉字这方面的兴趣被激起来了,追问起我的经历来。
我苦笑着说:“实不相瞒,本人过去在内地报纸做过记者工作,基本没机会用到外语,但是评职称又必须通过外语考试,这逼得本人啃起了英语。我是雪芹先生的书迷,知道运用谐音命名人物的事,学单词用这方法就更自觉一些。我把一大堆单词的汉语谐音串连在一起,帮助记忆。像什么该死的、不死的、老死的、迷死的、打死的、骂死的、罚死的、告死的、考死的、辣死的、泡死的、怕死的、假死的……好多ST结尾的词就这么记的。现在回想起来,苦不堪言。”
我是带着些情绪说的,重视英语超过本国汉语,只肥了这根利益链条上的人和集团,众多人却白白耗费了精力和金钱,还把本国语言给冷落了。
教授却对我这被逼出的雕虫小技又是笑又是赞。我想把话题变得轻松些,便说:“这不算什么,中国网友们这方面的‘创造’可是要厉害多了。比如网上盛传的那些‘十大神兽’,有的是骂人的脏话,有的是不便提的忌讳词,现在用另外的汉字一换,就完全变成了一种动物。英语中那个最闻名的脏话,都被顺手给归入其中,成了一种新的鱿鱼‘******’——”
我这句一说,专家们都大笑起来,连丛翻译也咧了下嘴。看来无人不知英语中这个最闻名的脏话“Fuckyou”。如果说“******”是咱“国骂”,这个就可荣膺“世界骂”、“球骂”了,英语毕竟是环球世界语言啊。
我笑着说:“他们很轻松就把一句脏话改造成一个生物新物种,我也不知道这算天才的‘创造’,还是最无聊的蠢事。”
这时,我们已走到马车等候的地方,我的“脱口秀”就此结束。
这一回,我们没有像往常那样雇轿子,是考虑到这么一溜十来个轿子有点过于张扬,而且不方便客人们提问题以及交流。
两辆挺豪华的马车,钟老和四个客人在一辆上,我、丛翻译和另外四位客人在另一辆上,稍有点挤,不过说起话来方便。
丛翻译那番举动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老外们没有把我们那个“护照”当成一个“外交事件”,很随便就放过去了,这让他即或没感受到“忠而见疑”的痛心,也有了“爱心”不被赏识的灰心,所以情绪一直也没有高涨起来,只是机械地翻译些我和客人间的对话,再未主动挑起任何话题。
这一回外国学者来,我们与接待普通游客的最大区别就是:不隐瞒景区是由电脑虚拟出来的实质,当然也不能隐瞒了,因为充当联系人的钟老已经原原本本向客人们说明了景区的性质、最初创建的目的等,所以客人们来参观,就是要看看系统对环境模拟得如何,电脑角色的人工智能怎样。而安排的第一个项目——参观贾府会见贾政和宝玉,会给他们留下初步印象。
事先我已派人通过凤姐送函给贾政,说与我邦同胞搭车来的一些番邦人士对贵府颇感兴趣,很想会会政老本人及宝玉公子,实地感受下****的风土人情。给凤姐的好处果然不白给,老腐儒贾政回函欣然答应。
到达预定的会客地点贾政书房时,连宝玉都已经到了,通常是贾政与客人交谈一会儿才会叫来他,看来贾政还挺重视这次会见。
那套待客程序走完后,贾政作为主人先致词道:“夫子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近些时,我邦忽然来客兴隆,游人如织,此诚数百年未有之盛况。政资质愚钝,曾百般思索,料应是圣德浩荡,威布四海,才使得天降吉兆,地呈祥瑞,民沐雨露,国承恩泽,连番邦也纷纷来朝。不知列位以为如何?”
我和贾政已打过数次交道,对他这套酸腐歌德之论其实很厌烦,但对这帮老外来说,可就很新奇了。他们已完全知道这是个黑客帝国般的虚拟世界,人物角色是电脑智能模拟,贾政这个开场白真让他们吃惊不小。他们互相交换眼神,尤其是那四五个非常懂中文的,在贾政讲话时就露出赞佩的神色,显然他们来时完全低估了角色的人工智能水平。对此,我自然备感自豪,不过更有理由自豪的钟老却是十分淡定。
但在场的这帮老外也不是一般人,最初的震惊转瞬就过去了,我猜他们可能认为这类开场白一定是预先录好并已重复多次的套话。他们在踏上中国土地后,估计没少听到类似官场通用欢迎词。更考验人工智能的人机对话才是重头戏,而这在贾政致辞后马上就开始了。
钟老曾透露给我,已和这些老外达成默契,每个人只提一个问题,以免占用太多的时间。
客人首个问题就不同凡响,是那个戴维斯提的。他中文不错,稍有些生硬的语调贾政也可以直接听得懂:“贾政大人,你的女儿现在在皇宫中,你的家族可说是皇上的亲属了,那么,你是否相信你的家族可以沐浴皇恩,富贵永续长传?”
我听得出来,这位先生颇想知道作为家长的贾政,对家族的没落究竟有何主见,这既可考察人工智能的应答水平,也能顺便探讨下这个模拟系统的发展方向,“agoodquestion(是个好问题)”,钟老也轻轻点了下头。
贾政先是那一大串“圣上浩恩,肝胆涂地难报”的酸腐话,不再详述,之后,他就比较迟疑了,颇费了点斟酌才接着说:“虽臣子愿永世延续世泽,但或愚钝难明圣意,或能力亦有不逮,或族中子弟懈怠祖训,种种不测之事恐非人力可算。人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愿吾贾家承祖上之德,宁静自守,仁者天佑,终我之世,保得家族平安,此即不才存周(贾政的字)之愿矣!”说到后来,他竟有些忧心忡忡的神色。
接下来一位问的是贾府的经济问题。贾政表示,家大业大,大有大的难处,承认在财政上有所隐忧,甚至出现寅吃卯粮的问题,但他不是直接管家的,具体的情况也说不清楚。不过,他语气一转,有点亲切地看看我说,自从与和谐国建立了联络后,看来府里的情况已和过去有了明显的好转,各方面借力不少。而且从大都的情况看,也比过去繁荣多了,这对贾府也是个好事。
他说这个事时,我注意到那些老外露出了意外的神色,显然,这和他们所研究的书中的情况有明显不同。在书里,贾府可是一直在往崩溃的路上走啊,怎么这完全模拟的贾府却又有这向好趋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