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Andrea(1 / 1)

那是凝涩在空气里,黏稠而厚重的黑暗。

大坝崩塌的轰鸣,像是狠狠碾过耳膜的巨石,散乱着落下的瓦砾,仿佛一场泥泞而糟糕的雨。

翻滚在体内的力量,在厉啸,在撕咬,在沸腾,在狂轰乱炸地席卷着一切……

像一只暴躁嗜血的兽。

疼痛,早已汇成了灼烧的火焰,泉涌而出的鲜血,竟彷如……

宣泄。

她,默默享受着濒临死亡的感觉。

模糊了眼前一片。

一定是地下的空气,太黑太暗,一定是落下的砖石,太多太乱,一定是身体的痛苦,太汹涌,太震撼……

一定是,一定是这样。

所以,我不曾看见——

你离我而去的背影。

是这样么?

我的,希瑟。

=====

“导,导师……导师……”

“我不想……我……”

“我的……我的……”

“……希瑟。”

哪怕是冬天,艾斯兰的阳光,也依旧温暖得仿佛盛开的花朵,明媚的色彩肆意流淌,漫山遍野。

希瑟,静静地坐在落地窗前,精致而完美的侧影,恰似传说之中,上古大师的作品——他们倾尽一生,耗尽心血,只能刻下一座雕像。

那是他心里最难忘的画面,是他画过无数遍,念过无数夜,最后用双手、一击一击描摹的模样。

那会是他一辈子,唯一的一次雕刻,那是他的骄傲,他的作品,他唯一的传奇。

他相信,或许,终有一天,人们会忘记他的名字……

但却,依然会沉溺于她的微微一笑。

因为,这就是绝色。

美得胜过一切。

可是,当她,当这位神灵都心甘情愿地挥霍着眷顾的女人,安静地低着头,怔怔地望着床上的安德里亚……那一瞬,再耀眼的容颜,都忍不住黯淡。

那样皎洁璀璨的眼眸,也沾染了尘埃。

那样肆意张狂的人……

也会为情所困。

大概是高烧不退的关系,女骑士的嗓音,始终是低沉而嘶哑的,却偏偏像是不知道疼痛一般,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唤着一个名字。

艰涩拗口的血族语,在她的口中,有一丝古怪。

她却一直、一直说着,像是竭力地抓着什么——

“我的……我的……”

我的呆子。

我的骑士。

我的,安德里亚。

你原来……还记得。

希瑟忽然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脸颊。

被噩梦困扰的人,一瞬间,变得安静乖巧。

下一刻,不知道梦见了谁……

她竟笑了起来。

她的笑,哪怕只是浅浅淡淡地一弯唇,也总是明朗干净的,仿佛一杯剔透清冽的美酒,温和,醇厚,暖透人心。

像是一个孩子。

然而……

她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她尖尖的下巴,硌得手疼,甚至是她的体温,竟冷得像冰一样……连体温偏低的希瑟,都只觉得,指尖深凉。

她却还笑着。

像孩子一样。

希瑟别开了目光,直直地看向了房间高处的雕花装饰,深深地吸了口气。

久久没有说话。

=====

咚,咚咚。

轻柔的敲门声中,仿佛,还带了几分犹豫。

吸血鬼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

“请进。”

墨菲,缓缓地走了进来。

大约是从费安娜的遗产中,学了不少秘技,越阶使用九环禁术的墨菲,竟没有受到太大的反噬,昏迷第三天傍晚,就已经醒了过来,然而,毕竟是极大地透支了自己的身体,本就单薄的她,竟越发地消瘦了。

黑色的法师袍,披在她的肩上,已全然是一副空空荡荡的样子。

苍白的肤色下,透着几分青黑。

扶墙的右手,还有些无力地颤抖。

其实,前来检查的医生与牧师,都叮嘱她要卧床休息,不要起身,不要操劳……她却每天要来两次安德里亚的房间,虽然……还是克制而冷静的模样。

她从来不想表露出自己的旧情难忘,也无意于将自己的心意,剖白在别人眼前,如果殿下一切安好,她可以假装不在意,假装不喜欢,甚至冷淡,甚至厌恶……

她可以不多说一句话,不多看一眼,不让任何人误会。

只要你好好的。

她几乎以为,自己可以这样一直漠然下去,无所悲喜。

她几乎以为,这就是自己的本性,自己存在的意义。

直到,那样的消息,在某一刻,猛然袭来——你遇到了危险,你危在旦夕,你生死一瞬……我却不在你身边……我竟没有守护你……

你知道吗?

我会发疯。

墨菲抽了把椅子,自顾自地坐在了安德里亚的身边,几个简单的动作,呼吸竟已然有些不稳。

她却一动不动地坐着,不曾有任何地触碰,抑或询问,甚至连视线也并不曾肆意打量,只是轻轻地落在女骑士的双眼之下,微微敛目,恭谨而尊重的模样。

她沉默着,听着她,在梦里,叫着别人的名字。

嘶哑,痛楚,一遍一遍。

她却只是坐着,面无表情,像个献上了忠诚与性命的追随者。

固执,倔强,冷硬,仿佛一块顽石,早已献上了自己的脊背……

在谁的脚底。

心甘情愿。

“我,一直很想问一个问题。”

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的意味,在微冷的空气里,浮出一道薄薄的雾气。

她抬眸,静静地注视着墨菲,银色的双月里,那样流淌似梦的光华,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竟是藏不住的几分疲倦——她守在安德里亚的身边,已经四天四夜,不愿用餐,不曾补眠。

及腰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了肩头,裙摆溅上的鲜血,在黑色的布料上,沉淀了暗紫的颜色,右手的指间,还是那一日,匆匆地弯弓搭箭,留下的伤口——

细细长长的勒痕,仿佛一丝红线。

她却依旧,漫不经心地举着高脚杯,一杯又一杯地饮酒,竟没发觉,裂开的伤口里,复又落下的血。

滴答,滴答,落在了她光|裸雪白的足尖。

仿佛迷失在路途,一不小心,便踏上了荆棘的妖精。

无辜而血腥的罪孽。

法师稍稍侧首,对上了她的目光,紫罗兰一般的眼眸,像是一面再剔透不过的镜子,映出了几分怒气,几分漠然,偏又有几分——怜悯。

那样的居高临下,扎得人心头一疼。

希瑟的眸光微颤,右手忽地握紧,好一会儿,才仿佛知道了疼似的,一点一点、慢慢地松开。

“为什么,你们会如此不顾一切的,为了艾斯兰……献出自己的生命?”

她终究是问了出来。

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懂……

她生长在永恒中立的血族,置身事外的姿态,让她的族人很少面临大规模战斗,极强的实力,让所有的族人都乐于单独行动——没有战役,没有鲜血,没有团结,没有忠诚。

她活着,从来只为了自己,张扬肆意。

她,不懂安德里亚。

却偏偏,爱上了她。

吸血鬼的唇角,含着一分凉涩的笑。

房间里,蓦地有些安静。

壁炉中,熊熊燃烧的木柴,忽然爆出细碎的响声,火星四溅。

墨菲的脸上,却泛起了温柔的笑意,颊边的酒窝,蕴着清清浅浅的甜意,仿佛少女头上的花环,海风吹拂的风铃,明澈得浸透人的心底。

“你知道,殿下每一次出城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她的声音里,晕着一纹纹的涟漪。

“每一次,殿下代替大公陛下出巡,所到之处,劳作的人们,放下了手中的锄头,行走的人们,停下了匆匆的脚步,女人们挤在路边,男人们爬着高墙,商人们不做生意,学生们无心上课……他们,所有人,匍匐在她的脚边,欢呼着她的名字,低下了自己的头颅,祈求着她的祝福……”

“如果,她站在城墙上,下令全军出击,那么,哪怕城外是魔兽成潮,抑或元素风暴,整座城市的士兵,都会随着她的一声令下,向前冲锋……”

“如果,她开口号召,请求大家捐献钱粮,资助军费……就会有商人赶着车队,为她运送物资,会有乞丐,衣衫褴褛,却还要送上自己的积蓄……”

“也许,大公陛下,是整个艾斯兰的支柱,是艾斯兰的神,但,唯有殿下,才是公国的君主。”

墨菲坐直了身子,嗓音却有些颤抖。

她的眸底,含着层层叠叠的光。

“为了守护艾斯兰,殿下,从出生开始,就被浸泡在各种药剂中,反复炼体,三岁时,就已经开启了海蓝血脉,五岁拥有了第一把剑,七岁,就开始向光明神殿的红衣大主教学习……”

“为了守护艾斯兰,殿下,从十一岁开始,每三天,就要被大公陛下唤去,仔仔细细地‘教导’一次,每一次回来,都是遍体鳞伤……”

“为了守护艾斯兰,她每天的课程都满满当当,就算疼得站都站不起来,她也要拖着身体去上课,文学、地理、历史、礼仪、音乐、语言……”

“一开始,我给她上药的时候,她还会痛到哭出来。”

“后来,她偶尔还会抱怨,会不高兴。”

“我还记得有一次,她听自己的侍卫说起,他家的孩子特别不听话,可是每次闯祸了,就不停地耍赖撒娇,弄得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竟然也想要试一试逃课。”

墨菲依旧笑着,眼中,却染了水色。

折射而出的阳光,斑斓如蝶翼。

“大公将她狠狠地揍了一顿。”

“然后关在了城堡下的水牢里,整整十天。”

“她在那里,过的新年。”

“她的身上,有无数的伤口,却偏偏拥有海蓝血脉,不停修复……把她捞出来的时候,她几乎已经被冻成了冰块,流出的血,染透了一池的水。”

“第二天,礼仪老师来上课的时候。”

“她忽然笑了起来,就像老师一直教导的那样,温和,笃定,完美……”

“她,再没有哭过了。”

墨菲挽着唇,一直笑,却在一垂眸间,滑落了眼角的泪。

“你问我,她,为什么这么奋不顾身……我不会回答你,什么国家,忠诚,守护……”

“她只是,自从生下来,就为此而活着,这必须是她的信念,她的誓愿,她唯一的追求,否则……她,早就被打死了。”

“随着她的成长,大公陛下将她推到了台前,她获得了越来越多的注视、仰望、尊敬,她成为了一个标志,一个符号,成为了公国未来的代表……在她第一次,面对了众人的欢呼之后,她,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你,懂了么,希瑟?”

吸血鬼的双手,死死地握紧,银色的眼底,褪去了尘埃,忽然现出一丝刀锋般狭长的光亮。

她抿着唇,隐忍着怒气,手掌里的鲜血,却仿佛再也不能痊愈似的,放肆地流淌而下。

怎么会有人,这样对待自己的子女?

就像是随处抓了一把黄土,霸道而蛮横地塞进自己的模具里,太坚硬的,便狠狠敲一敲,多余了的,便随手剔掉,直到她长成自己需要的模样……

直到她将别人给的信念,当做是自己的。

直到她将自己的性格,全部磨平。

直到她成为了另一个人,成为了别人设想的人。

直到,她的身前,是无数跪伏着的臣民……

她已不能后退,因为,不敢辜负。

她只能笑,只能前进。

所以……

希瑟松开了双手,闭上眼睛,阳光眷恋着她的侧颜,轻盈落下的阴影,缱绻在女骑士的身边。

我要的,绝对的爱情。

是要你,背叛你自己。

“很难过吗?可是,你抛弃了她,不是么?”

墨菲的声音,冷冷淡淡,像是一柄未开锋的刀,反反复复地磨在伤口上,钝而生涩的疼。

“你说过,你要照顾她,我信了。”

但是,你却将她一个人,丢弃在黑暗里。

任由她承受淬体药剂的痛苦……

任由她利用黑暗的力量,突破寒冰的封印,进阶,再也回不到正轨……

任由她在废墟里翻滚……

任由她哭得双眼红肿……

任由她呼唤你的名字,一次,又一次……

她,有多久不曾哭过了。

你知道么

“我没有抛弃她,我——”

希瑟倒没有生气,偏偏,解释的话语,说到一半,就突兀地顿住了。

床上,安德里亚,忽然翻了个身。

似乎是觉得有些疼痛,她微微抿唇,眉间也拧出一丝细纹。

下一刻,她,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仿佛是——

一场秋末,无言微雨。

那是纤细的雨丝,织就了漫天雾岚,飘零随风。

那是玻璃筑成的琴房,指尖流泻的弦曲,温柔如梦,缭绕耳畔。

那是无数矢车菊,绽放在目之所及的尽头。

像雨中的歌,雾中的酒。

她凝望着你,恋人一般凝望着你,如此温柔,认真,深邃。

就好像天空笼罩着流云,海洋漫过了城市……

接近你,侵入你,占有你。

无处可逃。

“安德里亚……你醒了?”希瑟伸手握住了她沉凉的掌心,眼底的喜悦,并不曾有丝毫掩饰——无论如何,她能清醒过来,比什么都重要。

她的眸子里,总是熠熠光彩,璀璨炫目。

安德里亚的双眼,却一寸、一寸地凉了下来。

那样的期待,欢喜,庆幸……

仿佛不曾出现过。

她微微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

吸血鬼,怔在了原地。

“陛下的旨意,是不是到了?”

她侧过头,说出的第一句话,仍是问的公国、陛下。

无关自己,无关希瑟。

“是。大公陛下的命令,在两日前已经到达。”

“何时出兵?”

“……不出兵,言和。”

女伯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忽然,就沉默了下来。

墨菲的声音,却还在继续:

“陛下的意思是,希望殿下作为代表,往西纽神国一趟,双方握手言和。”

“什么时候走?”

“……后天。不过您的伤,眼下不宜——”

“知道了。”

安德里亚的语声淡淡。

“后天出发吧。”

“……是。”

墨菲还在说着当日发生的事情,一笔带过了自己超支了精神力,越阶发动禁术的过程,着重交代了一下众人的状况,又介绍了城里目前的秩序,恢复情况,最后还提起了陛下特地派过来的护卫队,明天就会到达……

却发现,殿下,一直呆呆地看着床边,根本没有细听。

窗前的那张椅子,此刻,已经空了。

人已走了。

就不要回来了。

“殿……”

“墨菲,我觉得有点累,可以让我休息一下吗?”

她的声音嘶哑,脸上,却是苍白而温和的笑意。

法师愣了愣,没有再答话,起身走了出去。

艾斯兰的阳光,总是格外的灿烂,哪怕是冬天,也能浸透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不留半分阴影。

女骑士扶着椅子,颤颤巍巍地站起,全身上下,全无半分完好的破碎感,疼得她浑身发抖,掌心更是浸出了一层冷汗。

她却不知执著着什么,只是伸出双手,在桌上摸索着。

哐!

被撞翻的银质烛台,猛地落下,砸在了她的膝盖。

砰——

她竟没能躲开,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你怎么啦!要不要我——”

“不用!”

她用近乎恼怒的语气,喝止了门外担心着的诗人,下一刻,又咬着牙坐了起来。

她伸出手,摸着桌上的某个地方——

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

那是沾了血的手,无意识写下的文字,也不知前前后后写了多少次,那些层叠在一处的笔迹,远远看着的时候,只能隐约看出不一样的反光,却难以分辨。

但是,她想知道。

想知道,你守在我身边多久……

你在想些什么……

她的脸上,忽然有了些许笑意,浅浅的,淡淡的,转瞬即逝。

那是一个很简短、很简短的单词,仿佛谁口中,沙哑的,婉转的,呢喃的低吟,仿佛谁心里,无法挣脱、无力抗拒的咒文,心心念念,反反复复……

仿佛她还在身边,不曾离去……

Andrea

安德里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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