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一时静了下来,甘芜笑了笑,道:“我已经经历了太多糟糕的事情了,所以再多一点也无所谓,海棠大哥,你说吧。”
说罢,甘芜叹了口气,晃悠悠走到桌前坐下,海棠示意小玥去端茶,一边说道:“我先问你,在你的记忆中是不是一直在杭州跟着大娘卖烧饼?”
甘芜点了点头:“没错。”
小玥端着茶水走过来放到甘芜身前,一边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一边问道:“那后来是何时想要远离杭州城?”
“具体哪一天我记不太清了,但是绝对没有太久……大概就是某天突然觉得我必须要远离杭州城,所以就没有再去烧饼摊了,而那之后,我应该就是来到了你们这里……”说到最后,甘芜的声音已经渐渐小了下去,似乎她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对。
“我要告诉你的是,”海棠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那位卖烧饼的大娘说,你在好几个月前便跟着她卖烧饼,但是你只在那里卖了一个月而已,剩下的几个月她便再未见过你——也就是说,后面的几个月你在哪,你做了什么,你的周围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没有记忆。”
甘芜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沉默着,似是在思索着什么,海棠见状,便问道:“你方才说你知道那人身份了,那人是谁?”
甘芜闻听此言,神态有些凄凉地咧开了嘴,嘴角的弧度弯得有些吓人:“那个人我认识,可我忘了她的名字,我只知道,我认识她。”
海棠微微皱起了眉:“你是在什么地方与她相识的?”
甘芜笑得越发诡异了:“我们是在一个佷暗很暗的地方认识的,那里没有光,四周漆黑一片,只有我们两个人……剩下的,我记不清了,应该是在……我,我记不清了……我记不清了!”甘芜突然大叫着,有些癫狂的捶打着自己的头,旁边的几人都是一惊,连忙上前止住甘芜的动作,她却依旧在毫无意义的嚎叫着,海棠见状只得伸手切向她的脖子将她击晕了过去。
一旁的阮鲸落有些惊慌,慌乱间说话的声调都高了起来:“甘芜她怎么了?”
“应该是想起了一些对她来说很痛苦的事情吧,”小玥说道,“我们先把她扶回去歇着,再来商量一下对策。”
旧城点了点头,与阮鲸落一起将昏睡着的甘芜抬上了楼,大堂里一时间只有兄妹两人对视着,两人都在思索着什么。
“哥,你说会不会是这样的,”小玥率先开口了,“甘芜她来杭州投奔亲戚,但是亲戚已经不在杭州了,所以她无奈之下在城外搭了草棚子,跟着大娘卖了一个来月烧饼之后出了什么事,到了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这可能是被关起来了,在牢里,还是被囚禁在杭州的什么地方?总之在这里,她认识了那位梦中经常出现的无面女,然后那段与无面女有关的梦境,是她们被放出来了,还是说逃出来了……总之是之后的经历,再后来,我想她们可能回到了那个草棚子躲着,但是显然那里并不安全,可能是那个无面女又被捉住了,她一个人逃了出来,跌跌撞撞到了我们这里,晕倒醒来便忘记了那段经历。”
海棠朝着小玥竖了个大拇指:“你这个想法倒是有些道理,不过也有很多东西没有解释,比如她们是被何人所囚,又是因何事被囚,又是被囚禁在何处?”
小玥翻了个白眼:“我都说了是我的猜测,这些具体的东西除了甘芜本人谁能知道?”
海棠打了个哈哈,也是思忖着道:“你说的确实是一种可能,但是现在的情况是,甘芜的记忆是缺失的,甚至可以说是极度混乱的,我们不能保证她刚才的那番言语的真实性,有可能她刚才所说的话,也是她内心深处的一种自我保护——或许那些她想起的记忆并不是真实的,真相可能仍旧在更深层的地方。”
“啊……好麻烦,这些需要动脑思考的东西好麻烦……”小玥揉了揉太阳穴,如是抱怨道。
海棠笑了笑,接着说道:“其实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如果你的推测是正确的——至少大方向是正确的——那么我们首先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甘芜为何不再去大娘那里卖烧饼了,是她主动还是被动的,如果是主动的,那为什么她不去了,如果是被动的,又是因为什么去不了了。在搞清这些之后,我们才能去做下一步的猜测与行动,”海棠又喝了一口茶,“今日得知了这么多消息,我也得好好消化消化,况且当事人现在也昏着,不如今日此事就先这样了,我们自己再多想想。”
小玥点了点头,忙活了一天,她也有些乏了。
夜深。
今夜的月亮只有一个小小的弯角,周围的星子倒是挺多的,乍一看都有些分不清哪个是月亮,哪个是星星了。
清风徐人,海棠站在庭院门前微微平静了一下呼吸,甩了甩手,踏出了庭院。
说来也怪,这海棠平日看似平平无奇,这脚下的步伐却是出奇的稳,只是三五步,却已经跨出去好一段路。
他就这么走着,朝向杭州城走着。
今日小玥说的话确实有些道理,甘芜被囚禁的可能性并不小,他此时想去找城主黄毅问问城里的大牢最近都关押了什么人。不过他心里也知道,就算甘芜确实是被囚禁了,也不应该是被关押在大牢里,毕竟如甘芜所说,大牢并不是一个整日都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
他也在不断地思索着,甘芜此人身上的疑点其实远不如此,甘芜还有一个关于半截身子男人的梦境不知是何意义,除此之外,其实海棠一直最为关心的是被众人都所忽略掉的一点:甘芜为何要只身一人来杭州投奔亲戚,据他了解,甘芜家中父母俱在,突然来杭州,是家中出了变故还是怎样,来投奔亲戚总要有个理由不是?
如果说无面女的梦境与甘芜缺失的记忆有关,那么半截身子的男人这个梦境,海棠认为恐怕就和甘芜来杭州投奔亲戚的原因有关。
视线渐渐明亮了起来,眼光所及之处,却是一片灼眼的红。
还是那座被烈火舔舐|着的房屋,那位半截身子的男人奋力的向前蠕动着,他气喘吁吁,嘴角冒出一个又一个的血泡。
“快……”男人艰难地,打开了碎裂的喉道,“快跑……”
男人依旧缓慢地向前爬着,身后拖出的长长血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婉儿,快跑……他们来了,婉儿,他们来了,再不跑……你,你会被抓住的……”
男人最后的话语被轰然倒下的木梁所掩埋,一同被掩埋的,还有他仅剩的那截破破烂烂的身子。
最后的最后,一声似有似无的啜泣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视线渐渐暗了下去,粗重且急促的呼吸声是此间唯一的声响。
眨了眨眼,那片被火舌吞没的废墟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又眨了眨眼,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色。
她是被天上的烈日晒醒的。
浑身酸痛,莫大的饥饿感让她差点再次晕过去,想吐,可胃里却空空如也,她干呕着,痉挛着,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温度太高,斗大的汗珠已近浸透了破烂的衣衫。
她忍受着强烈的不适,一寸一寸往前挪动着,她不知道这次昏迷了多久,她只是有种莫名的感觉:如果再不吃东西,下一次晕过去便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的五官不知何时已经长到了那片光溜溜的皮肤上,只是整个面部似是被一层朦胧薄雾遮住了,看得并不真切。
恍惚间,她的五官似乎全部纠缠在了一起,做出了不似人样的表情,右手在旁边扯住了一把草叶,却死活无法将草叶扯断。
她已经没有一点多余的力气了。
身上的伤口已经有好些开始皲裂,随着她每一次身体的移动,伤口都在往外溢着血,再这样下去——或许血液会在她吃到身旁的草叶之前流干。
而另一些已经腐烂发臭的伤口更是爬满了蚊虫,在它们眼中,她已经与一具尸体无异。
忽的,她的身体抖动了起来——她笑了出来,在这具干枯的,已经开始散发出死人的臭味的,生理和心理都已经破破烂烂的身体深处,居然发出了绵长的,一阵高过一阵的,沙哑而刺耳的笑声。
笑着笑着,她睁开了眼,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甘芜抹去了额上的汗,望向了窗外的夜空,整个人蜷缩着,又小声的,低低地啜泣了起来。
她感到了厌恶,这是在执笔画棠醒来以后,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感到了厌恶:
她知道那个无面女并不是她先前所说的在那个漆黑的地方认识的友人,所以她厌恶着无面女;
她知道旧城对她的惺惺作态与居高临下般的假意关心,所以她厌恶着旧城;
她知道阮鲸落令人反感的不谙世事与无知蠢笨的行事作风,所以她厌恶着阮鲸落;
她知道小玥那种狗眼看人低的强硬态势与装模作样的为人之道,所以她厌恶着小玥;
她知道海棠温文尔雅背后的龌龊与清高自傲的卑劣性格,所以她厌恶着海棠。
每当面对他们时,她还得违背内心装出一副和善亲人的态势,只有自己独处时才能将这些堆积在心中的恶心与反胃感发泄出来。
她决定了,立刻离开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