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盛夏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来得更狠。深宫内院,虽幽静清寂,宫中众人却还是难当烈日炎炎的暑气。
就算在屋里放了冰,每日晨起之时,身上还是一片濡湿,汗津津的难受。
孟夕岚终于决定迁居西康避暑行宫。她决定带着周佑宸一起去,虽然焦长卿诸多反对,可她还是去意已决。
临走之前,孟夕岚把手中的事情都整理了出来。
高福利一手掌管的宗正司,已经正式建立起来。而他的手下,皆是探察情报的高手。而高福利也被皇上亲自奉为五品文臣,成为了第一个在前朝为官的内侍。
有了高福利在,任何风吹草动之事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和耳朵。
至于,周天佑,孟夕岚答应过他,只要他肯留下白娟一个月,她便放他离京,任他四处闯荡,做个闲散王爷。
一个月的期限,其实早都过去了。而白娟仍留在安郡王府,没有回宫。
孟夕岚特意把他们二人叫到跟前,询问道:“天佑,你觉得母后为你选择的女子,可和你的心意?”
这一个月的时间,对白娟来说,甚是漫长。而对周天佑来说,却并不是那般难熬。
白娟的医术,的确让他感到了身体舒适,而他似乎也并没有讨厌她。
她很安静,也很聪明,也很好看。
周天佑用他的沉默回答了孟夕岚的问题。
孟夕岚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脸红不语的白娟,继而微笑道:“你既然不讨厌她,那就带着她一起去外面见见世面吧。”
周天佑闻言一怔,白娟脸颊泛红,咬唇不语。
“带着她一起去吧。”孟夕岚语重心长道:“你的身边有人伺候了,本宫也就心安了。”
周天佑点一点头:“儿臣听话就是。”
白娟在他的身后,瞪大双眼,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
孟夕岚含笑看着他们,只觉自己的心思总算是没有白费。
短短几天的准备时间,虽然仓促了些,但也足够了。
此番出行,孟夕岚没有带走太多的人,除了宝珠和褚安盛,其余的宫人随从都清减了不少。高福利仍在京中办事,所以要留下,而焦长卿要替太后娘娘照看皇上左后,自然更不能离开半步。
长生不忍见母后忍受酷暑之苦,便无挽留,还叮嘱母后,莫要担心京城,更不要担心自己。
孟夕岚听了儿子的叮嘱,含笑点头。
“皇上勤勉政事,本宫何来烦忧?只是,政务虽然要紧,可皇上也不要忘了人心难测,时时刻刻都要提防……”
长生重重点头,自然明白母后话中的含义。他坐在这个位置越久,就越是看清楚了把握人心的重要性。
五千御林军护卫,一百宫人随行,孟夕岚在盛夏来袭之际,离开皇宫,前往西康。
西康山,在京郊百里之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孟夕岚和周佑宸同坐一辆马车,车内摆好了冰盆,用来驱除热气。
周佑宸虽然神志不清,但仍能感受到这滚滚而来的暑热之气。
他披散着长发,枕在孟夕岚的腿上,眉心微蹙,似有恼意。
孟夕岚一袭长衣,虽然袖长,却不厚重。
她垂眸看着枕在自己膝上的周佑宸,手持竹扇,轻轻地替他扇风纳凉。
周佑宸眉间渐渐舒展开来,他闭上了眼睛,很快就如睡着了一般。
马车缓缓而行,走过炙热的街道,许是因为太热的缘故,京城的街道并无喧哗的热闹,反而冷冷清清的。
几经风雨过后,这京城也变了模样,宛如一个步入迟暮的老妇人,缓慢安静。
焦长卿站在钟武门的城楼之上,看着渐行渐远,慢慢不见踪影的车马,脸色阴沉,目光幽幽。
此番不能与她随行是他最痛苦的事。不知从何时开始,离开孟夕岚,对他来说一件十分痛苦的事。
可她要他留下,他便不能拒绝!
焦长卿在毒日头下,站了许久,方才转身离去。
他的体质与常人不同,就算到了夏天,他也不易见汗。
他回到太医院,继续整理手头的药方。从他当上太医院总管的第一天起,但凡是从太医院开出来的方子,他都要一一过目。
他如此仔细,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捣鬼!
须臾,门外有人禀报:“大人,坤宁宫来人说是皇后娘娘请大人过去……”
前来报信的小太监,说起来话来吞吞吐吐的。
焦长卿目光如炬,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药方做了一个小小的标记。
他起身去往坤宁宫,见到了一脸病容的皇后娘娘。这一次她是真的病了,而不是装出来的。
因着身子不适,她都没能亲自为太后娘娘送行。
焦长卿见她这般,便收敛心思,缓步上前,准备为她请平安脉。
谁知,谢珍珍却是连连摇头:“焦大人,不用看了,本宫这是心病。”
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焦长卿微微一怔。
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焦长卿收回了已经伸出的手,见对面已有给自己准备好的座位,便坐了下来。
“娘娘的心病,想让微臣如何医治呢?”
谢珍珍神情疲惫地叹了口气:“本宫今儿找焦大人过来是真的有事相求!”
她的心病,就是她何时才能怀上皇嗣?
焦长卿面不改色,只是略显恭敬地低了下头:“微臣不敢当!娘娘有事,只管吩咐就是。”
“大人……”谢珍珍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变得焦虑和不安起来。
她低头抚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加重语气道:“本宫承蒙皇上恩宠,足有半年之久,为何肚子还迟迟不见动静?”
之前,因着避子汤药的事,吴华轩在太后的跟前受了训斥。但皇上并未把此事看重,之后还是去了她那里几次。
谢珍珍本不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但待在宫里久了,她也忍不住开始多想几分。
如今为了嫡皇子,太后娘娘看着是偏袒着她,盯着看着旁人,不许她们在背后耍小聪明。可若是她的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太后娘娘的耐心,又能有多少?
谢珍珍如今看着是得宠,可她心里的压力也很大。
“焦大人,你是起死回生的神医,您一定能帮助本宫的。”
谢珍珍眼神迫切,只把他当成了自己最大的救星。
焦长卿见她说得这么直白,微微沉吟道:“娘娘,子嗣之福,乃是天意。微臣实在是……”
“大人!”不等他说完,谢珍珍便激动起来:“凭您的本事一定能成。只要大人肯帮本宫这个忙,大人有什么条件,本宫都答应!”
焦长卿在宫里二十多年,才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他虽是个太医,但未必是个没有野心的人。
谢珍珍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的眼中有股犀利的杀气,她知道他还想要爬得更高。
焦长卿眸色微微渐浓,心中似有思量。
毫无疑问,谢珍珍现在是在和他套交情,想要拉拢他。
焦长卿平时张口闭口,虽以“微臣”自称,但其实在他的心里,他从未把自己当成是这宫里的奴才。从过去到现在,他只听从孟夕岚一个人的话。
“娘娘,您这么说,还真是让微臣倍感惶恐!微臣不过是个太医罢了。”
“大人,请你帮帮本宫。本宫若是能早点有孕,皇上高兴自不用说,太后娘娘和太上皇也会心中欢喜的。”
提起孟夕岚,焦长卿心中微微一动。
如果皇后有孕,太后自然高兴,而且,她得知消息后,也会提早回来。
孟夕岚走时,焦长卿曾问过她,何时才会回来?
孟夕岚只是看着他道:“等到该回来的时候,本宫自然会回来。”
焦长卿一直介意着这句话。
“焦太医……”谢珍珍见他似有迟疑,便再度开口道:“你一定要帮本宫。”
焦长卿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看向皇后娘娘道:“娘娘如此信任微臣,微臣倒是愿意一试。只是……”
谢珍珍见他终于答应,心头一喜,但嘴角的笑容还未弯起,又见他还有话说,情绪更显激动:“你有什么条件,只管说出来就是!”
“微臣为娘娘分忧,怎么敢开口要条件呢?微臣只是想要提醒娘娘一句,是药三分毒,一旦娘娘用药备孕,就要明白其中的风险。”
对女人来说,生孩子就如同从鬼门关走了一圈。
谢珍珍想要险中求胜,那就得先知道其中的厉害。
谢珍珍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沉吟片刻,方才点头道:“只要能生下嫡皇子,本宫什么罪都能受!”
听说,当年太后娘娘也是遭了不少罪,才得以保住皇上。
焦长卿闻言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有娘娘这句话,微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暖宫的汤药,一般不宜用药多猛,容易引发肝火。而这一次,焦长卿再几番斟酌之下,给皇后娘娘换了药方。
这份药方,由他自己亲笔书写,一式两份,一份留在坤宁宫,一份留在太医院记录。然而,其实这两份药方的内容是不一样的。
…
西康行宫,乃是前朝所建,后来北燕皇族将其修葺一番,重新命名。
不过,先帝还在的时候,只来过这里两次。因为他生性喜好奢华,所以为自己重新修建了好几座行宫,有的甚至在他殡天之时,还未建完。
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风雨雨,行宫的外貌略显陈旧,却并不破旧。
孟夕岚陪着周佑宸在正宫内殿,住了下来。
夜色如墨,弯月如钩,孟夕岚屏退众人,只留自己一人,手中提着一只小小的宫灯,照亮了寝殿内的一个角落。
周佑宸正披散着长发,坐在地上,双眸紧闭,似正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孟夕岚穿着一袭长衫,缓步靠近道:“宸儿,你在看什么呢?”
他闭着眼睛不说话,微微偏着头。
孟夕岚将手里的宫灯,放到一旁,然后在他的身边坐下。
她屏息静听,只听到一阵蝉鸣。
周佑宸似乎就在听这个,她微微一笑,伸手拢了一下他背后的长发。
周佑宸像是个泥塑似的坐着,不知疲惫。
周围一片寂静,孟夕岚轻轻靠向了他的后背。
他的头发上有淡淡的薄荷香,那是她给他梳头的时候沾上的。
“真没想到,咱们还能有这样清净的时候。”过了一会儿,孟夕岚轻轻开口。
周佑宸感觉到了后背的重量,却是没动,他仍是对那蝉鸣声暗暗着迷。
从前,周佑宸神志清醒的时候,孟夕岚时常都把想要说的话,藏在心里。如今,他的脑子不清不楚,孟夕岚反而有了想要和他倾诉的心情。
晚风习习,倒是清凉。孟夕岚主动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身。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抱过他了。
周佑宸眼睛微微眨了一下,双眸缓慢地往下移动,落在那双交叠在自己身前的手。
那双手很白,很小,却也很暖。
须臾,宫灯中快要燃尽的蜡烛被微风一下子吹灭,没了光亮。
孟夕岚只觉眼前一黯,情不自禁地又把周佑宸抱紧了几分。
“从前我是最怕黑的,而你总是不怕。你小小年纪,就敢一个人在深夜的皇宫内行走……你的胆子真大!我还记得,你站在我的窗前,偷偷看我睡觉的样子,简直把我吓了一跳。”
微弱的月光,朦朦胧胧地照在孟夕岚的脸上,隐约照见她眼底的惆怅。
周佑宸微微低着头,稍微动了一下肩膀,算是回应。
他的神智是模糊的,连反应都是迟钝的。
孟夕岚感知到了,愈发把他抱紧了几分:“难得今晚这样凉爽,咱们就这样呆一会儿就好。”
这样心无旁骛的亲密,已是好久没有过的事!
“……”周佑宸嘴唇微微张口,似有话想说,可他根本说不出来。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有些急躁,动了动肩膀,想要站起来似的。
“把你变成这样,实属无奈!就算是为了咱们的长生,你也一样要体谅我!”孟夕岚微微一惊,随又加重了几分力道。“我会陪你的,就这样一直陪着你,陪你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