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人准时出现在徐总监的办公室门口。
徐总监微笑着客套:“怎么样?昨晚睡得还好?”
杜飞毕恭毕敬地答道:“条件挺好的,就是有点儿冷。”
徐总监颇为知心地说:“这栋宿舍楼被前面的高楼挡住,见不到阳光。现在虽然还没到供暖季节,但鉴于实际情况,照说是可以优先供暖的。不过,我们与供暖单位没有商量好价格,目前正在协调。”
王正赶紧生硬地补充道:“其实我们也不是不能吃苦。只是,刚来还有点不适应。”
徐总监满含深意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小杨专员根据徐总监的要求,安排好了我们头几个月的轮岗计划。然而,我们翘首以盼的具体轮岗周期没有明确,无从得知何时可以结束这趟揪心的旅程,便小心翼翼地问询徐总监对我们轮岗后的工作安排。
徐总监滴水不漏地掩饰道:“公司的现场业务繁杂,我准备让你们在基层多呆一些时间。你们要尽全力学习,届时条件成熟,我自然会根据每个人的情况安排你们具体的岗位。”
我心说,虽然条件艰苦一点儿,如果真如杜飞所说,能在这分公司的机关办公室混个职位,起码暂时的薪资无忧。但看这徐总监的架势,恐怕未必会那么容易。
为保障人身安全,按照分公司的规定,新入职员工进现场前要预先接受安全培训。小杨专员请来了安全管理部的副部长。这副部长身材矮胖,肿得像个皮球,大圆脸,戴副眼镜,笑眯眯的,三角眼烁烁生光,泛着调皮和滑稽。
他摇晃着肥头,不无严肃地说:“铁路系统是最重视安全的,因为一旦发生事故,就会是大事。你们来到现场,一定要谨记的就是安全,这里是作业第一线,到处是铁器和电,还有火车车辆,稍不留神就可能酿成事故。”
我们几个心情陡然紧张起来,接下来的故事更让我们胆战心惊。
只听他振振有词地说:“为了加深印象,我先给你们讲个案例。那年,我在县城的车站值班,一列火车在站上短暂停留。运转车长尿急,在车辆停靠的短暂时间内,跑到我们车站来上厕所。结果,时间到了,车辆开走,他没有能够及时回到自己的监控室,只能赶紧爬上后面的一节车厢。铁路有规定,运转车长必须在自己的工作室内,擅自离岗是要被处罚的。因此,他爬上了车厢顶端,想要跃到另一节自己工作室的车厢,回归工作岗位。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我好奇地问道:“莫不是车速太快,他没有站稳摔了下来?”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说:“列车刚刚开动,速度不快。”
王正说:“不会是两个车厢间距太大,他跨空了吧?
安全副部长神秘地摇了摇头。
杜飞则干脆闭嘴,等他解答。
安全副部长像个高深的大师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一字一顿地说道:“那辆列车是在铁路的电气化轨道上运行。他人跳在半空中,还没等落到另一节车厢,就由于身体超过了和高压电线之间的安全距离而被巨大的电流击中,整个人被烧得如同一截木炭,直直地摔了下来。这场景我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我们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虽说不至于跳车,可毕竟我们所在堆场的铁路线也是电气化线路。
正当我们心有余悸时,安全副部长却瞬间切换了频道,笑容满面地说:“安全培训就是个过场,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你们加点儿小心就好。我猜你们这些人不会在现场干很久的,毕竟都是总部机关下来的人才嘛。这本小册子,自己回去好好看看,下午开卷答题。”
我们稍稍松了口气。
他却并不急于离开,而是唠起了家常:“我其实对你们几个倒还都不陌生。小李总喜欢在集团内部的期刊上发表点儿文章,文笔很好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哪里,哪里,瞎写着玩。”
他忽然笑着问道:“你们几个平时踢球吗?”
我们不约而同地摇摇头,说:“工作后就不怎么玩了”。
他一脸的失望,眼睛和眉毛挤到了一起,撅着嘴嘟囔着:“不会吧,你们城市的球队好歹也算个中超的中游水平,你们居然不踢球,”他余兴未尽地接着问道:“那你们玩斗地主吗?”
我们几个又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他满脸的失望,却仍抱着侥幸地问道:“总会玩网络游戏吧?”
我们几个还是摇头。
至此,这哥们彻底崩溃,估计基本上认定我们是火星来的人了。只见他晃着肥头,遗憾地说道:“什么都不会玩,你们在这里可怎么过啊?”
后来,我们在交谈中得知,他玩网络游戏光是装备就花了一万多块钱。我听得瞠目结舌,心说这老伙计可真舍得下血本,十足的老顽童啊。
老顽童听说我们几个还是光棍,略带惋惜地说:“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兔子不拉屎,野鸡不打鸣的地方,你们的婚姻问题恐怕要被耽误了,”接着却又兴致勃勃地宽慰我们:“其实婚姻也就那么回事儿,时间长了腻得慌。我倒是挺羡慕你们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笑笑,看来钱钟书老先生在《围城》中对婚姻的论述真的是适用于任何时代,任何人群。
中午休息时,我们回宿舍食堂用餐。只见进门一张独立的大桌子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上面码放着花样繁多的主食和小菜。我对杜飞说:“看来这里的饭菜不错。”
轮到打饭,我们顿时傻了眼,不仅可供选择的菜品种类和那张大桌子上的相比大相径庭,连菜量也严格限制。食堂服务员小心翼翼地从硕大的盛菜盆里捞出少许看着就寡淡无味的菜肴,随后便停手,示意我们去拿主食。
杜飞眼冒金星地说:“再来点儿。”
食堂服务员白了杜飞一眼,不屑地说:“就这点儿。”
杜飞狠狠地瞪着她,说:“不够吃,再来点儿。”
服务员也狠狠地回瞪了过来,说:“人多不够吃,就这点儿。”
杜飞火了,拿着盘子站在那服务员跟前不走,坚持道:“再来点儿。”
那服务员则干脆不说话,掐着腰,悠然自得地站在那里。
两个人算是扛上了。
宿舍管理员老高站在饭厅中监督食堂秩序,见状便喊道:“再给他点儿。”
那服务员稍微妥协了一下,装模作样地用勺子的末端轻盈地在菜盆上掠过,撩起用肉眼都很难看清的一点点菜屑,按在了杜飞的食盘里,便又端住勺子,示意杜飞去拿主食。
杜飞骂骂咧咧地不停抱怨,我和王正推搡着他赶紧离开。
主食区倒是敞开供应,可惜菜肴寡淡无味且少的可怜,任有再多主食也不能凭空咽下。
我们找了张桌子坐下。过了一会儿,老顽童也来就餐了。他眉开眼笑地坐在了我们这桌,显得颇为热情和亲切。
我偷眼瞧去,只见进门扎眼的那张桌子上已经坐满了领导模样的人,他们的菜肴丰盛,主**美,一下子就凸显出了优越感。我心想,哪里都会分出个三六九等,就连在同一个食堂吃饭也有贵贱之分。
老顽童热情地和我们攀谈,显得已经与我们非常熟络,而这不过是我们认识的第一天。我是个人来疯,见着滑稽的人,不正经的劲头也上来了,便笑着问他:“您老人家怎么也来这里就餐?”
老顽童笑嘻嘻地说:“我就住这上面的宿舍,中午回来吃完饭休息休息。”
杜飞皱着眉头说:“中午饭给的太少了,服务员见人下菜。”
老顽童轻轻朝进门的大桌子努了努嘴,又用眼睛扫了扫周围的人,说:“那张桌子是给公司高管准备的,其余来吃饭的大部分是工人。你想食堂会给工人什么好脸色吗?身份决定了尊严,没有身份就别要尊严。”
主食吃到一半,菜已经所剩无几,肚子却刚刚半饱。我抄起饭勺,将厚厚一勺米饭盛入餐盘内,就着仅剩的菜汤又吞下不少饭。看这食量规模已经远超平日,但仍感觉肚子里少了什么,有点儿意犹未尽。
回到宿舍,我见到一个小伙子躺在屋子的另一张床上抽烟,这应该就是我的室友了。我们相互寒暄了几句,大致介绍了各自的情况。年轻人今年只有二十岁,在这里工作已经两年了。他告诉我在堆场工作,岗位叫做“垫木工”。我刚来还不了解情况,以为是电工之类的技术工种。后来,经他解释才知道垫木工是体力活,就是在运到堆场的钢材等货品下面加放长木条,以防止货品滑落和损坏。我猜他的工作身份应该属于临时工。
这是一项危险的工作,因为如果货物在他放置木条的过程中脱落,就有可能对他造成身体的伤害;
这是一项繁重的工作,由于是计件工种,只有多干才能多得。他通常是一年四季在户外作业,风吹日晒,十分辛苦;
这是一项没有规律的工作,一个周期的时间是工作十二小时,休息二十四小时。详细说来就是:第一天一整天的白班,第二天白天休息,晚上干一夜的夜班,第三天休息一天。此类工作终年循环,没有固定休息日。
年轻人长得虎头虎脑,脸上泛着憨憨的青涩和青春的红润,说话口气却又带着几分老道和成熟,对堆场的各种情况说得头头是道,人小鬼大。我自作主张地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小鬼。
看着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在自食其力,想想我在二十岁的时候都在干些什么:买把破吉他,为了追一个女生而成天弹着53231323的训练曲目,只为了能够有朝一日在心上人面前弹奏《爱的罗曼斯》。两厢比照,不禁令我惭愧难当!
小鬼问我:“你们来这里要待多长时间?”
我含糊地应道:“这个我也说不准,听领导安排吧!”其实我心里何尝不盼着尽快回去,但又不能在外人眼前表现得窘迫急躁,这份苦闷的心情大概只有自己默默承受了。
他说:“像你们这样有文凭的人,在这边的机关工作不成问题。机关人员一年能挣十万块呢!”言语间满是羡慕和嫉妒。
我心里暗自吃惊,心说,居然比总部机关的职员挣得还多,看来集团公司最挣钱的大户果然不可小视。
小鬼满含着憧憬道:“如果这辈子能进到机关工作,那我就知足了。”我虽然觉得这愿望有点儿低,但回头一想,人活着可不就是这一线光吗?
晚上,我心里不踏实,便跑到老顽童的房间里聊天。他正在电脑前鏖战,精神抖擞,气宇轩昂。
我问他:“您老人家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玩得这么欢?”
他摇晃着大脑袋,笑嘻嘻地说:“告诉你吧,分公司从领导到职员都在玩游戏。在这个鬼地方,不玩干什么啊?”
我听了以后,不禁扪心自问:是啊,这么远的地方,这么乱的环境,遥遥无期的归途,飘摇不定的归属,我是不是也可以适当地停下来歇一口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