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在那日对花月告白失败后,叶陌展现出了极度焦躁以及不安,但从根本上来说,这几十年来,他的心情一直就是为大众所熟知的清冷寡淡。
出生于金玉为堂的名门大族,叶陌从小便看到了太多太多的奢华淫逸,身处浮华游萍,反倒让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保持了心静如水的品行。
他还记的在自己年少时,历过的每一个寒冬腊月,在那个时代,叶家长辈们总会让他独自一人在后府冰湖上打坐,那一坐便是经历寒风吹荡的数个时辰。
老人们希望年轻孩童能够从小具有坚韧性格,就像那柔软水珠化为坚硬寒冰,能够抵御万物冲击,刚柔并济,方为成大事的决定因素。
“真是怀念那个时候啊。”叶陌安静的坐在宽大殿堂中,这所建筑虽不及叶庸那座宫殿的华丽繁荣,却无时无刻都透露着静谧气氛。
青铜水晶制成的镂空香炉中,桃花香烟慢慢弥散出来,如同孩童般乖巧的缭绕在翩翩公子身边,好似要乞讨上一些可口糖果。
叶陌干净鼻头轻轻耸动,努力嗅着香味,手指伸展在空间中,有节奏的上下左右摆动,具有血色的嘴唇也是微微鸣动,就好像在低声演唱着一首悲歌:“如今烟花易冷,时事别离,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心地坚守了。”
有感而发的思绪再度穿越到了年少时候,每次从冰面上回来时,叶陌面色总是被冻着通红,甚至皮肤上都有些皲裂,美丽但却身体长年患病的母亲总会用纤细手掌,抚摸自己脸庞,动情面容直到现在依旧历历在目。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在记忆中形象已经很是模糊的父亲,却总会发出嘲笑声音。
这个男人在自己小时候,便是祖父口中不可与之为谋的黄口小儿,他不似传统的六幻灭绝门门人那样,或拥有学富五车的才识,或有强横无比的玄气武学,甚至就连安身立命的奇术也是会不上半点,就这样,他却极为可恶的,有着欺软怕硬的懦弱性格。
叶陌想到这里,不禁苦笑着念想,名家大族的教育体系,是怎么创造出这样一位耻辱的嫡长子,母亲长年的软弱可欺成为了男人展现些许气概的突破口,他很清楚的记得,男人曾经不止一次的咒骂母亲,言语恶毒,就好像是什么生死敌人。
可母亲却从来不言说反驳,反而是面带笑意的祈求,说着好话,来抚慰男人的暴躁内心,就好像所经受的一切,都是应该的那样。
“叶平啊,你上辈子究竟是做了何等好事,有着一位心地善良的妻子,和生出我这等受人敬仰的儿子。”叶陌声音稍显滞色的念出了父亲名字,表情没有丝毫感情色彩,就好像在念着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名字。
青铜水晶香炉中的迷烟已然燃烧到了最为旺盛的时刻,金黄色的香木块伴随着空气中氧气,时不时掠动,一闪一亮,极为耀眼,如同百分百的纯金金块在疯狂闪烁。
也许是长时间的沉默让叶陌全身感官都放松了下来,沁人香味将他的脑海填充的满满当当,瞬间让他想象自己置身于一处明媚桃花园中。
三月春风总会使人心境敏感和感性,或者换一种说法来讲,用多愁善感这一词更合适。
此时叶陌感觉心境像极了处于生命最后时刻的母亲,那段时间她总是带着憔悴笑容,经常无声发愣,面容上的皱纹也没有丝毫颤动,就好像在黑夜中被死神偷偷抽取了生命精华。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不知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来到母亲病床前,甚至就连家族中那些年龄已然过了百岁,地位颇高的老人,都颤抖着身躯,拄着拐杖来到这里,他们纷纷默然垂眉,如同在进行着一场默哀。
而在这种肃穆场合中,唯独只有身为丈夫的叶平,依旧嘲讽笑着,这个面容还算的上俊朗丰厚的中年人,身上凌乱穿着画有水墨山水图样的纱袍,一手拿着精致银质酒壶,一手端着香气撩人的酒杯,时不时大口大口的痛饮,仿佛是在这悲伤日子里,为死神的即将到来摇旗呐喊。
母亲虚弱眼睛凝望着每个站在病床边的人,透露出的感情就好像是在感谢什么,随后她手掌颤抖的抚摸叶陌那已然有着俊朗模样的脸庞,脸上笑容是前所未有的快乐。
紧接着,她冲着站在一旁,礼仪粗鄙的叶平颤抖苍白嘴唇,语气温柔,让人不免内心融化:“儿子长得真像你,就像我们曾经相遇的样子,相貌堂堂,让人不禁春心萌动。”
年少叶陌还不懂得在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母亲为何要这样言说,仿佛无比怀念于叶平的过去,直到现在,他依旧是不明白,但他却是很清楚记得后面发生故事。
在用尽全身力量说出这句话后,在叶陌记忆中,一生都在父亲辱骂中度过的母亲终于紧紧闭上了双眼,气息平稳如一条笔直长线,延伸的没有尽头。
叶平脸上的嘲笑停止了,精神骤然间愣住,原本手中紧紧攥着的酒壶酒杯都重重摔落在了地面上,发出清脆撞击声。
随后男人眼中终于出现了理应该出现的悲伤,他摇晃着身躯,穿过众人默哀,走出房间,神色潦倒凌乱,仿佛是垮塌了精神世界。
没有人知道叶平离开房间去向了哪里,当然也没有人在六幻灭绝门嫡长子夫人去世的这关头,想到这一点。
直到半晌时间后,侍卫们传来消息,叶平死在了后府的百年桃花树下。
他是自杀的,当叶陌独自一人奔跑到哪里时,死亡现场还没有完全打扫干净,在高大巨树那突兀暴露在土层的树根间,叶平就安静的躺在盘根错节间,如同睡觉,神情安详宁静,仿佛事先猜想到了生命终的方式。
叶平脖颈上有一道细细痕迹,红艳鲜血从缝隙中安静流淌,好似溪水平流,而在那庄重的,抱在腹间的双手中,却是有着一束被鲜血染的半红半白的桃花,微黄花蕊在风儿吹动下来回颤抖,如同浅浅笑容。
叶陌站在离尸体数米处的地方,远远观望着,阳光璀璨的照耀在一地血水上,展现出了红宝石般的光芒,浮动在上面的些许花瓣就像海水中的渔船,左右摆动,画面竟然在一刻间充斥着动态美感。
围绕在周边的人们将眼光投注在少年身上,无论是身份卑微的下人,还是血统高贵的叶家族人,他们眼神充满同情以及怜悯,毕竟这个半大孩子,在一天之内失去了父亲以及母亲。
但令人奇怪的是,叶陌在这种生死两茫茫的时刻,却高昂着脑袋,眼望着天空中的一切,喘息片刻后,竟然出现了笑容。
那笑容纯净阳光,让人看来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
后来很多人都曾旁敲侧击的询问,叶陌在那一刻看到了什么,可得到回应,唯有那沉默的光明笑容,如同身心再度回到了阳光灿烂的日子。
“我看到满天桃花飞散,又看到了像极了母亲面容的模糊女子。”叶陌眼角终于流出了清楚泪水,他曾经在冰天雪地的坚冰上打坐,即使冻得发抖都没有泪水,他曾经在一日之内失去生他养他的双亲,同样没有落泪。
但时隔数十年后的这一刻,当他回忆起在春日中看到的景象时,他开始流泪了,泪水温情满满,仿佛经历了多年沉淀。
“砰砰砰。”如同闪电劈碎长空的声音由外界传到了大堂中,这声音刺耳,瞬间就把沉浸在自我感情中的叶陌粗暴拉扯出来,他略显怒意的皱皱眉头,将身躯挺直几分,眼睛深沉的望向大堂门着的湛蓝天空,一时间,竟发觉今日和十几年前的那天极其相像。
“公子,公子。”年轻貌美的侍女梨花带雨的奔跑进来,纤手不停的擦拭泪水,如同经历了极为残酷的悲伤时刻。
“莫要慌张,再大的事情也不足为虑。”叶陌看着侍女面容,神情多了几分凝重,但他的话语却是温柔异常,无形间竟有种放松心神的奇效。
侍女顿顿声音,停止了难受抽噎,话语残碎抱怨:“后府的桃花园中,叶庸大人把那颗大桃树砍掉了。”
“是那颗百年古树吗。”叶陌如同弹簧般的从座椅上站起,强装出平静,看着侍女不断点动的下巴,内心就像被填充了火把,感受到了疯狂燥热。
他小跑着跑出大堂,奔向桃花园,闷热阳光使得他的额头身躯都出现汗水,这样的情形不禁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奔向后府去看叶平死亡时的场景。
念到此刻,口中不禁出现气喘吁吁,经过长时间的奔跑,叶陌终于进入了桃花园府门,同时那砰砰砰的声音也是清晰传来,就如同在他耳边释放。
他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人们围成一圈,像极了当初叶平死后的场景。
“让开。”叶陌轻喝声音传荡出来,顿时便让观望的侍卫惊醒,纷纷无声让开一条空道。
“不错,很不错。”咬牙切齿的声音喘出,叶陌看着那原本高大的红色长墙倒塌出一个巨大的缺口,空气中满是弥漫灰尘,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而那颗百年古树,则是凄惨的可怕,数人合抱才能围绕的树冠已经被利斧挥砍出了触目惊心的裂口,以至于整个大树都在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倾倒下来:“集结所有军队于六幻府巨门外,叶家这几年来的分裂,要在今日有一个结束了。”
叶陌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充满着力量,他微笑着不断向前,眼睛死死盯住不断挥舞宣花斧的胖男人,杀意宛若火箭般冲天而起,让人不敢直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