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这天无赖早就到了姚千里家里,拎了好些吃的来,喜滋滋的样子,因为是姚千里叫他来的。那天他要回去的时候,姚千里叫住了他,淡笑着说要跟他一起过年,一起过年……没有人知道他有多高兴,比现在龇牙咧嘴的样子还要高兴。
年夜饭很丰盛,摆了满满的一桌子,娃娃还什么都不会吃,可是却很欢快的在指手画脚,依依呀呀的,挥舞着把每道菜都做了点评。
姚千里还备了酒,将无赖跟自己面前的杯子都倒满,而后端起酒杯,轻轻一笑,道:“你自帮衬我良多,今日我无法报之万一,唯有将恩情永记于心。”
无赖一愣,脸上不知是错愕还是悲苦,半晌,强牵起嘴角一笑,“好,此番你离开,若如有一日能想着我,为报恩也罢,如何都行,我都将高兴一日。”
“你……”
“我知道你要走,要去找你家那酸秀才,否则怎么会叫我来吃饭?”
“……”唇齿翕动,却是没能说出话来,便是此时立在当场,第一回知道了什么叫做愧无言。
……
正月初七天终于大晴了,阳光灿烂的刺眼,姚千里简单的收拾了行囊,即便知晓路途遥远,东西带多了定是不便,兼之还有个娃儿,将物什挤了又挤,压了又压,可等收拾妥当却还是装了大大的一包袱。钱银分做好几份,将娃娃的两个裤腿里也各塞了一份,临走前姚千里又将这住了两年多的屋子仔仔细细的环顾了一遍,突生一股奇怪的预感,好似……这一去,便是永别了……
平日里一道绣花的几个妇人都来送行,当中自有那聒噪的李嫂,然这回她却几乎是一言未发,大约当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林群芳这一去一年有半,人不归音信也无,任是谁也再说不出好话来的。
终至分手前,几人终于抢着开了口,反反复复不过就那几句话:若是找不到便就回来,便是会过得艰难些,小喜子村也绝不会教她们娘俩饿死……只为了这句话,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笑意的姚千里突然湿了眼眶。
无赖并没有来送,吃年夜饭的那天他就说了不想来,不会来,今日便就当真是没来,姚千里再回望了一眼通往村庄的小路,终转身踏上了寻夫之途——路千里,人何方……
被林群芳救回小喜子村之前的过往依旧是一点记忆也无,而那因无赖而起的几个零星的片段……姚千里甩甩头,每想至此,她便感觉像是有块大石压迫至心口,似乎再去深究便会被活活压死,永世不得超生……而之后,她所有的人生都是在小喜子村,虽说算不上是享福,却也没有吃多少苦,除了秀些花样补贴家用,从未做过什么体力活,而如今,出门方才三五天,姚千里已经觉得吃力,每日所走的路程越来越少,饶是如此,脚上也已经起了泡,有时娃儿再一哭闹,姚千里便连坐地撒泼的心都有。
好在一路倒还平静,这几天内,姚千里遇到的最大的苦难是突然下起雨的那天,她们偏偏又是走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姚千里急了,便加快了步子,然后就摔了跟头,娃儿被摔脱离了手,所幸没有磕着石头,只是摔到了草窝子里,不过娃儿还是哭了,哇哇的,和着淅沥的雨声,似乎多了一份额外的酸楚……姚千里迅速的爬起来将娃儿抱回怀里,又再去收拾摔散的包袱,脚下又一滑,险些又要摔倒,勉强稳住身子,姚千里低头看了看娃娃脸上犹未干的泪迹,忽而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将娃儿越搂越紧,哭的不能自已……不远处的树丛间忽而有些波动,树枝剧烈的响了几响,当中混着因拳头握的太紧而发出的骨骼声,只是树枝的摇摆声太吵,被悄悄掩盖了去……
在没遇到更坏的事情以前,对眼下总是有诸多不满,世人皆是如此,姚千里自也是,在又一次抱怨打尖的小客栈里有股异味的时候,她万万没有想到,横祸还在后头。
姚千里已经离家一月有余,行路的劳累已经渐渐习惯,只是她怕身上钱银不够,每每便只舍得住便宜的小客栈,条件自然是不好的,每夜都睡得百般难受。
这一日,姚千里行至泅水城外,捏了捏酸涩的双腿,心中估算了身上所剩钱银,狠了狠心,打算找个稍微好些的客栈好好歇一晚。
然进城门的时候却被拦了下来,几个官兵围着她看了几圈,忽而当中一人喝了一声:“带走!”姚千里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立马有两人上来捉她。
姚千里惊呼,一面紧紧的护着娃儿,正于挣扎之际,这些官兵却突然收了动作,齐齐转到一边规规矩矩的列队行礼,姚千里亦循着望去,却见一身着儒衫之人正施施朝这边走来……
这帮官兵似是对这人极是恭敬,老远就迎了上去,姚千里见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人,正想要不要趁机溜掉,却忽觉浑身一凛,大约是有官兵说了什么,那以儒衫男子为中心的一群人齐齐朝这边看来。
被这么一盯姚千里索性也不再畏缩着,迎着当中那人的目光亦看了回去,那人似乎是一愣,凝眉又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是在想什么,而后迈开步子走了过来。
有的人生来就会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而最能震慑人心的无外乎两种,一是强大的盛气凌人,一是温润的让人如沐春风。而眼前这人,姚千里却一时看不出当属哪一种,明明儒气的很,却又让人不敢轻易去靠近……
虽然姚千里并未对那人生出畏惧之心,但她直觉的知道眼前这种情况下是不该再盯着那人看了,因而垂下脸,作观鼻之态。
如此,一众静默。
良久,忽听一人徐徐道:“竟然是你……”未等有人作答,又自接道:“你怎会来此处?”
姚千里怔了一怔,方才醒觉这人大约是在同自己说话,抬头欲作答,却是被眼前的脸一惊,“是你!”
当真是巧的很,这儒衫男子正是那天在小镇上撞了姚千里的男子,许是方才隔的有些远,天亦渐黑,加之此人的一身戎装换做了儒衫,姚千里才没能认出来。
既然有了“熟人”,自然是顺利过得了城关。
原来是宫里丢了人才会这般盘查,说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两个宫女偷了钱物,而后又潜出皇宫。东西是小,规矩是大,若是放任不管,其他宫人都效之仿之,那还了得,故而皇帝才大怒,才下了缉捕令,犹要严查年轻女子。
其实姚千里心中并不以为然,若当真只是两个宫女,哪里用得着堂堂定国将军亲自来寻,唔……那与姚千里已有两面之缘的男子便就是这朗国盛名远扬的定国将军,陆离。
要说这一国的将军不少,为何单是这陆离独负盛名?
话说先帝爷共有九个儿子,擅文擅武者各半,兼修者亦有之,沉稳骁勇张扬内敛皆全,可是却没有一个真正得宠的。都说先帝爷冷情,对后妃对皇子公主都不是很上心,好似除了国事,这世上再也没有他牵挂的人和事,却有一人例外,那便是如今的这定国将军。
陆离是先帝时的左丞相陆文括之幼子,行四,上有二兄一姊,大哥曰陆临熹,如今位至太常寺卿;三哥名曰陆临中,现官拜参政;其姐陆临封,乃是四王爷朗云庞之正妻。
陆离是陆文括的老来子,半百方得,而陆离比其三子陆临中都小了近十岁,因而这陆离在家中自是享尽了疼宠。不过陆离却未因此而骄纵,反倒是乖巧懂事的很,且聪慧异常,自小便才名远播。
陆离五岁的时候陆文括带着他进宫参宴,孰知竟然一下就投了向来对人寡淡的先帝的眼缘,先帝更是丝毫未掩饰对这小娃儿的喜爱,整场宴席都将之抱着坐于龙膝之上……这之后,先帝便时时招陆离进宫,虽不至百般疼宠,却不知比对自己的皇儿们亲近了多少,陆离的课业也皆是跟跟皇子们一道修习,待遇无差。
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陆离才十三岁,说是去打仗,其实不过是跟着当时的大将军左东明去铲除那些所谓的“暴民”。左东明自然是知道轻重的,因而陆离便几乎是连暴民的模样都没能瞧见,每日只要与随身护卫们骑马打猎便可。
然,回都城之后,左东明却是报了陆离的头功,道此次平乱如此顺利,全是陆离指导有方。先帝大悦,大赏诸将士,而陆离则更是得了将军职,享亲王禄。
跪着接旨的陆离暗自撇了撇嘴,看了一样陆文括夫妇喜极的脸,垂首淡淡谢恩。
第二年陆离又再上战场,这回是与大昭之战,两国交战,容不得半点的儿戏,稍一不小心,便能立即殒命。多少人都以为这陆离不过又是再去做一回绣花枕头罢了,可是待战事结束,陆离却是拎了大包的战功,条条有凭有据,满载而回。
之后便开始频繁的作战沙场,战功越积越多,终于打下了这少年将军的称号,也渐渐沦为闺房女子所思所恋者。
再之后便是先帝过世留下圣旨两道,一为传位之诏,七皇子朗都玺继位;而另一道,便是专为陆离而下——永享王尊王录,遇罪可恕,死罪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