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大陆已经数百年未曾听到如此震撼的呼声.那整齐高喝无人指挥.完完全全发自心底.一丝丝、一缕缕.汇聚成直冲云霄的怒吼.洪亮而悲怆.
南城门枯守的一千将士也听见了令人震动的吼声.一群人面面相觑满是疑惑时.走在前面的老将军白敬甫忽而变了脸色.一跃上马向城北飞奔而去.
当了一辈子将军.打了一辈子仗.白敬甫再清楚不过什么情况才会导致将士们这般激愤.当兵的人见惯生死.再大的困难也能咬牙坚持.却唯有三样东西不可碰触..
一是身为兵者的荣誉.无论是否活着.那都是紧抓不放的骄傲;二是捍卫的土地.绝不容许敌人进犯半分;三是效忠追随的目标.一个人.一道身影.只要信仰的未曾倒下.那么他们就会战斗到底.直至魂飞魄散.
正因为太了解、太了解.所以白敬甫比任何一个人都快速地猜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饱经风霜的面容罕见地露出激动表情.年迈身躯驾着马.风一般消失在迟钝的士兵眼目之中.
原本应该守在街道上防止百姓暴动的士兵都不见了.当白敬甫仰头望向城墙上.看见的是密密麻麻一片人墙.每个士兵都尽可能地挽紧长弓.用最大力气射出去.而后一声发泄似地高喝.再四处寻找可用武器.
“灏城……”白敬甫跳下马站在城墙之下.呢喃着.轻轻叫出儿子的名字.
数万箭矢很快就被挥霍一空.有人无意中回头看见呆立的白敬甫.登时泪落如雨.声音哀绝.
“老将军.白将军他……”
谁也说不出那两个字.都是话到嘴边就被泪水冲走.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把残酷事实说给白敬甫听.然而那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那双阅尽世间坎坷的眼都能看到.甚至是目光所不能到达之处悲哀景象.
呛进肺里的空气都是痛的.白敬甫勉强控制住颤抖手臂.从马背上解下佩剑.忍着悲痛指挥若定:“弓箭手留在墙头.其他人撤回城中;让高将军去准备投石车.趁着离得近.尽量往中后部分打..对方的主要战力在前锋.只要逼他们回守中部即可解眼前之围.”
尚处在激愤中的士兵沒料到白敬甫还能如此镇定.几度欲言又止忘了行动.被白敬甫厉声呵斥后才踉踉跄跄跑走去执行军命.城墙上其他将士也被白敬甫沉闷喝声惊醒.一个个擦去眼泪收敛怒火.返回自己该在的位置上各司其职.只留下三五个人小心仔细地搬运白灏城尸首.
白发人送黑发人.最值得骄傲的儿子转眼逝去令白敬甫悲痛欲绝.下完命令后又像刚才一般站在原地呆立.直至身后有凌乱急促脚步响起.
白敬甫沒有回头.从颤抖的呼吸声中他就能听出來人是谁.
“绮歌.去见你二哥最后一面吧.”指尖微颤.身材魁梧的老将军躬了躬腰.而后便再直不起來.
最后一面……被告知梦魇成真的瞬息.白绮歌心口疼得喘不上來气.匆匆脚步变得缓慢沉重.粗重喘息却变轻了.天塌地陷般.无处不是黑暗.白敬甫本不想让女儿看见自己悲伤神情.最终还是忍不住转身.看到青丝凌乱的白绮歌时.心又是一阵酸痛.
白绮歌的右手不停地滴着血.走了一路.流了一路.狰狞伤口隐约可见.血肉外翻.那是她为了闯出牢笼用瓷碗碎片撬窗子上铁钉时划伤的.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几十道.也不知道是其中哪道伤得深了血流不止.却挡不住她狂奔脚步.
结果.还是晚了.
与白敬甫擦肩而过的瞬间白绮歌目光沒有丝毫转动.死水似的眼眸一直望着城垛.她甚至不知道走到白灏城身前时自己究竟跌倒了多少次.以至于裙上沾染大片血迹.掌心亦是泥血模糊.
他沒有死吧.怎么会死呢.只是睡去了而已.太累.所以睡着了.
俯下身轻轻抚过白灏城面庞.指尖感觉不到丝毫温度.许是那表情太过平静柔和给了白绮歌虚妄幻想.直到玉澈撕心裂肺哭道昏死过去.白绮歌仍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事实.
他说过会保护她.也曾说过要带她远离所有是是非非.为什么.为什么给她最大鼓励让她勇敢活下去的人自己却选择了死路.
如果不是她.如果沒有她.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
低垂面庞上一滴泪滚落.沒有经过面颊直接飞向地面.碎成一片片伤痕.
“绮歌.站起來.小时候怎么教你的.不许哭给敌人看.”从头到尾都竭力保持冷静的白敬甫忽然暴怒.涨红的脸上嘴唇发抖.一抬胳膊.硬是把白绮歌从白灏城尸体边拉起.跌跌撞撞险些摔倒.
敌人.谁是敌人.遥国四万大军.易宸暄.遥皇.还是易宸璟.
白绮歌的神智仍未彻底清醒.茫然发愣看着深红色血泊.不知过了多久.阳光之下竟然飘起了细雨.打在皮肤上丝丝寒冷.这才慢慢恢复意识.
温柔又痴情的兄长.终是再回不來了.
秀玉剑孤零零躺在地上无人注意.被毫无血色的手掌拾起时依稀是发出了一声铿吟.剑身上粘稠血迹被雨水细细冲洗.不过片刻便显露出该有的锋利雪亮.光芒耀眼.
更耀眼的是城墙上瘦削身影.仗剑傲立.悲恸难掩风华.
城下陆楷看得清楚.咝地倒吸口凉气.脊背一阵发寒.白绮歌战妃名号遥军尽人皆知.北征时她的骁勇奇谋已经成为大遥传奇一部分.眼看那抹冷然身影立在城头.从不信传言的遥军老将居然有了一点点畏惧之意.
“白绮歌.你勾结族人逃出天牢又拥兵谋反.你可知罪.”狠狠咽了口口水.陆楷刻意抬高音量给自己壮胆.“白灏城畏罪自尽.你们白家就只剩下白老将军一人支撑.难道你想让白家最后一点颜面也被抹黑吗.想看梁施城数万百姓为你陪葬吗.不想成为祸国殃民的罪人就立刻出城投降.看在你昔日为妃的情分上.皇上定会法外开恩给你留个全尸.”
“畏罪自尽.姓陆的你放屁.”
“还废什么话.要战就战.怕死的是孙子.”
“就算战死老子也不会向你们这群狗娘养的低头.你们逼死白将军.这仇老子早晚要报.”
陆楷的话满是贬低威胁味道.立时激起昭国将士们悲痛之后的怒火.你一言我一语纷纷骂向骚乱不止的遥军.唯独白绮歌沉默着.目光淡淡飘向阵中那抹虚弱身影.
易宸璟用尽最后力气挣脱束缚.摇摇晃晃勉强站直.期待却又绝望地迎着目光回视.
看不清晰她的眼和表情.他也不想看清.因为对彼此太过了解.所以他知道.原本简简单单用杀兄之仇就可以概括的关系变得无比复杂.她一定明白欺骗白灏城并将其逼死的罪魁祸首不是他.一如他心里清清楚楚.白绮歌不会因此将怨恨倾泻在他身上.然而这样只会令他们两个人更加遥远..家人与所爱.无论哪一个被残忍剥夺都会让她失去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而他是遥国太子.遥皇的儿子.是攻打昭国并逼死白灏城的遥国未來之王.这份仇恨.愿或不愿.只得他來承担.
抵死挣扎.到头來.仍是有缘无分.
事情演变到这一步已经不是痴情便可化解的.哪怕爱她如命.两国之战.亲人惨死.他和她.都回不到过去.
白绮歌的凝视并沒有持续太长时间.眼里是泪看不清易宸璟面容.心如死灰寻不到半点希望.倒不如不看不想.只当他不在.当他从未出现在自己生命之中.
唯有这样.她才能狠下心披上冷酷战甲.了结这一段阴谋与孽缘.
“全军将士听令.”属于白灏城的剑被高高举起.剑尖直指天际.白绮歌又累又倦.声音不是很大.语气却有着铁一般的冷硬坚定:“想要过安稳日子的卸甲弃剑.我会想办法让你们和百姓平安离开;愿为这片土地献出生命的.拿起武器随我一起死守都城.誓与昭国共存亡.”
国将不存.家何安在.危亡一线间.面对几乎是必死的前路.梁施城内仅剩的六千将士竟无一人退缩.
片刻鸦雀无声.而后.整齐呼声震破云霄.
“誓与昭国共存亡.誓与昭国共存亡.”
那样响亮的口号惊起天边飞鸟.惊得泽湖细浪翻卷.霎时间中州大陆风起云涌.便是遥国自诩忠诚的四万雄兵也被震撼;梁施城中百姓纷纷走出家门望向城头.看到被众人高高举起的尸首时大概是明白发生了什么.慌乱被悲伤湮沒.恭恭敬敬垂首默哀.
一个人的死.换一城人心复活.
白敬甫沒有出声干预.看着接替白灏城成为昭国将士们精神领袖的女儿微微颌首.仿佛透过同样明亮的眼眸可见儿子仍然活着.这场战场谁胜谁负、谁是正义的一方谁又是不义的一方.于白敬甫而言已经失去意义.如今他只有一个愿望.
求一家人平平安安.无论是谁.都不要再失去.
激昂口号仍在天空回荡.几乎是同一时间.白绮歌和易宸璟双双昏倒在地.忙碌慌乱的人们却沒有注意到.他们最后一眼望着的.正是彼此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