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起风了.凉风夹杂着砂砾纷飞盘旋.卷起黄色砂幕遮天蔽日.到日出时竟然看不到太阳.只能透过呼号的风沙看见一片迷蒙光芒.
坚守一夜的安陵士兵们个个口干舌燥.一半是渴的.一半是因为说话太多.
“放弃吧.别再往前走了.”
“主君有令不许杀你.你还要找死吗.”
“到底在坚持什么啊……”
偶尔响起的激动话语一句不落都听进易宸璟耳中.他只是不愿回应而已.省下说话的力气固执地向前挪动.一尺也好.一寸也好.哪怕只是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小距离也沒关系.就算倒下.他也要倒在更靠近白绮歌的地方.
一天一夜的拼杀并沒有造成任何伤亡.安陵士兵们受命令限制不敢伤害易宸璟.而易宸璟也沒有力气对挡住去路的人造成威胁.比起前一日安陵军与易宸璟所率队伍的交战.这一场对峙和平许多.却更加惨烈..于易宸璟而言.这是场体力与心力透支到极限的战役.
看着易宸璟嘴唇干裂流血.撑着长枪站立不稳.兀思鹰急得团团转.咬咬牙一跺脚解下腰间水袋丢到易宸璟身旁.语气几近哀求:“太子殿下先喝口水休息一下也好.您再这样下去……”
再这样下去.附近等待啄食尸体的秃鹫就要迎來丰盛大餐了.
对离开队伍后就再沒进过食水的易宸璟來说.一袋清水可以让他活下去的可能大为提升.然而那双近乎凝滞的眼连看都不看.仍是迈动僵硬步伐向前移动.
就是这样一步步走着.他硬是将安陵士兵逼退四里地.
长枪已经沒有力气再挥起.如今变成了支撑身体的拐杖握于手中.易宸璟大半重心都落在杵进沙地里的长枪上.低垂头颅让人看不见任何表情.看见又能如何.这时的麻木已抹去他所有表情.仅剩意识支撑着机械行动.迈步.向前.
筋疲力尽的身体似乎感觉不到风与沙了.炽热阳光重新回到大漠上时.易宸璟甚至分不清眼前所见、耳中所闻是真实还是幻觉.脑海中嗡嗡作响无法思考.就连越來越近的马蹄声也无从辨别來自何方.
是安陵的增援吗.还是谁又送來命令.告诉那些不停后退的安陵士兵不必再让步.一刀砍死他就好呢.若是就这么死了倒能免去许多痛苦.
进退两难安陵士兵们显然也听见了那阵急促马蹄.纷纷回头.瞪圆眼睛张望过后不约而同发出惊呼:“是、是白家三小姐.”
全靠长枪支撑才勉强站立的身子一僵.易宸璟缓缓抬头向前方看去.可视线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更别提驭马之人面容了.咳了两声吐掉口中黄沙.易宸璟不知道哪來的力气又飞快迈了两三步.与此同时.飞奔的骏马也以最快速度向这边靠近.
火红衣衫在漫漫黄沙衬托下异常耀眼.飘荡的霞帔划出一线优美的紫色弧度.与乌黑长发纠缠翻飞.驭马之人伏低身子紧握缰绳.瘦削身躯显出七分飒爽三分刚强.白皙面容上一道伤疤横陈.丑陋.却让人如此怀念.
“绮……歌……”干裂嘴唇蠕动.血腥弥漫口腔.易宸璟愣愣地看着那道身影一点点逼近.一遍遍问着自己.那是幻象吗.
如果是.那么大概是他死到临头出现幻觉;如果不是……
“都让开.让开.”众人之中最先反应过來的是兀思鹰.眼见骑马奔來的人是白绮歌.急忙挥手示意众人让开一条路.
马蹄踏起尘沙沾满衣衫.一夜冷风洗礼的面颊苍白而沒有光泽.可是那双眼却如珍贵的清水一般透明清澈.眸光柔和.远远看见人群时白绮歌就知道.易宸璟在那里.他在那里等着她.來接她.
长枪与红色身影几乎是同一时间落到地面.在马身越过人群贴近易宸璟身前那一刹那.白绮歌顾不得他憔悴面容与摇摇欲坠的疲惫身体.一片火红如凤凰飞落.重重撞进易宸璟怀里.
伤也好、痛也罢.现在还顾及些什么呢.能嗅到他的气息.能感受他的温度.能在她唯一相信的归宿之地安歇.哪怕是死.也死得心满意足.
易宸璟晃了晃.拼劲所有力气接住白绮歌而沒有倒下.然而他还不能确定眼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伸手捏住尖削下颌让那张泪眼朦胧的面庞朝向自己看了许久.这才露出熟悉的笑容.与白绮歌紧紧相拥.
只要她回到身边就好.不需要任何解释.沒必要提任何问題.也不用管之后还会发生什么.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彼此全部天下.
“结束了.都结束了.绮歌.”一遍遍重复着细细呢喃.易宸璟把眉眼埋在白绮歌柔顺发丝间.几点温热便顺着发丝流到白绮歌耳边、脖颈.痒痒的.如他打在耳边的呼吸.
白绮歌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手臂绕过易宸璟双肩紧紧揽住他的脖子.
是啊.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哽咽在喉咙里的痛楚几经压抑.双脚站得疲惫麻木.白绮歌好不容易才挣脱易宸璟不肯放松的拥抱.微微抬头.看着他.抹去泪水轻笑.
“还愿不愿意娶我.”
轻轻啄去不知道属于谁的两滴泪.易宸璟闭上眼长出口气.再睁开眼时.温柔已经如同周围滚滚黄沙.将白绮歌一丝不漏包围.
低头.沙哑着嗓子.在干涩的唇瓣上浅吻.
“荣幸之至.”
而后便是长久沉默.
风沙弱去.烈日高悬.苍茫大漠里两道人影相拥静止.唯有眉睫轻颤间无声而漫长的吻证明这两个人还活着.
“咳……”兀思鹰老脸一红.清了清嗓子.板着脸踹了看得最入神的士兵一脚.“都看什么看.沒看过人家夫妻亲热.走走走走走.沒看过的自己偷摸想去.所有人一个不留.都跟我回驻地.快.还看.谁再看就跟回遥国去吧.”
尽管对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感到莫名茫然.安陵士兵们还是本着军令不可违的准则老老实实转身列队.最后贪婪地回头看了几眼.整齐离去.
或许并非好奇.更多的是沉醉.只因那幅风景太过温馨美好.让人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天地一线.唯情不断.
干涸数个月的漠南戈壁下雨了.今年的第一场.可能也是最后一场.哗啦啦的大雨将戈壁砾石冲刷得干净湿润.雨后很快便有几株顽强绿草钻出石缝傲然挺立.似是在目送大批去往遥国的人马.又像是为了纪念什么.
“殿下.已经进入我大遥地界.是不是找地方休..”萧百善敲了敲马车门.刚要打开便被里面的人连声阻止.
“别开门.等我先穿衣裳.”
热心的老将军当场呆立.瞠目结舌满面通红.
“马、马车里……”
马车里脱什么衣服.
几声杂乱响动后.马车门被推开.白绮歌略显苍白的面容出现眼前.依稀带着几分无奈:“帮他擦药而已.萧将军别多想.”
“哦.哦……”萧百善连忙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压低头送上两个陶罐.“这是此处居民用來治疗皮肤灼伤的药膏.尤其是晒伤.据说效果奇好.太子妃帮不妨给殿下试试.”
白绮歌接过药罐.朝萧百善点了点头:“多谢萧将军挂心.宸璟他只是一些皮外伤.加上站了太久体力耗竭脱水.所以才会这般死猪似的只能躺着.静养几天就会好起來.”
“太子妃着什么急.我看这几日有太子妃无微不至照料着.殿下好像享受得很啊.”萧百善故意提高音量呵呵笑道.“早知道这样末将就准备辆舒适些的马车了.这样真是委屈了太子和太子妃.末将失策.失策了啊.”
听出萧百善话中揶揄味道.白绮歌脸色微红.还不等想出什么话來解释.车内易宸璟哼哼唧唧先一步开口:“萧将军何时变得这么体贴了.准备豪车的事暂且放下吧.萧将军这会儿若能给我找个温柔些的姑娘擦药最好不过.再让绮歌帮忙擦药.用不着到帝都我的骨头就先断了.”
“殿下有胆量找其他女子來服侍么.”
“……萧将军还有其他事吗.沒有的话去忙吧.”
短暂而轻松的玩笑对话以易宸璟的失败告终.白绮歌关上门继续为易宸璟擦药.马车外萧百善畅快长笑.回到队伍前继续领路.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就不怕引人误会吗.”白绮歌嗔怪地瞪了易宸璟一眼.微微眯起眼眸.“对了.要不要我去找个温柔又漂亮的姑娘來给你擦药.”
感受到白绮歌手掌有意无意在酸痛的背上游走.易宸璟一哆嗦.脖子缩了缩:“别.不是那姑娘死就是我死.”揉了揉肩膀慢吞吞坐起.见白绮歌低着头在研究送來的药膏.易宸璟忽地在白皙脸颊上掠过一吻.抢下药罐丢在一旁将白绮歌揽进怀里:“到现在我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宁惜醉那个奸商怎么会做赔本生意放你回來.”
“契约书都当着你的面烧了.还有什么不信的.”白绮歌又气又笑.恨不得狠狠咬易宸璟一口.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或者原因.宁惜醉终是为她违逆了于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封无疆.与易宸璟能够再度相聚是宁惜醉付出极大牺牲换來的.这份情谊.白绮歌到死也不会忘却.
看着白绮歌近在眼前的安宁面容.易宸璟找不到一生之中还有比此刻更幸福的事.鼻尖磨蹭着白绮歌耳垂.声音轻柔如风.
“回去就成亲吧.我不想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