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槿以前没有到过泰山郡,并没有看到过这里繁华的样子。但是泰山郡房屋之多、道路之整齐,可以想见以前绝对是一副车水马龙的景象。
这样一个原本可以繁华昌盛的郡县如今死气沉沉。稍有条件的人都上赶着趟儿地往外跑,一跑就是拖家带口连老人都不留下。跑不了的要么是家里不富裕的人，要么是身体残疾或患了疾病的人。这些人因着没有金银细软或是健康的身体无法长期在外行走,可就是这样也拦不住他们想方设法地往外跑。还愿意留在泰山郡的唯独那些个放不下自己故乡的老人。
“李茂才，为何我能看见的东西身为太守的你看不见呢？”
定期去医馆抓药的除了身患宿疾的人,大多都是被皂吏抓去用刑后留下病根或是伤口还没好的人。唐槿不过是跟着毛小虎去见了毛娇娇就在郎中的医馆里听到了看见了不少的东西。想来这些人也是被憋坏了,平时又不敢随意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医馆里不少人是同类相聚，毛娇娇又是被皂吏踢伤的。说起这些凶恶皂吏,医馆里被用过刑的人都是义愤填膺。想到那一张张想要奋起反抗又被暴力打断了脊梁骨、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恐惧的脸,唐槿的胸腔里就喷薄出灼灼火焰。
“还是说你明明看见了却不以为意？……啊，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你是想装作没看见,所以才会在听见不和谐的声音时命人去用武力强迫这些人闭嘴。”
说话间唐槿的脸上已是一片愤怒之色，她心中那团火烧化了她脸上那层平静的面具，让她咄咄逼人、锋芒尽露。
“仙、仙子……仙子稍安勿躁——”
李茂才咽了几口口水，行礼的双手虽然还在颤抖，但他的脑袋已经飞速运转了起来。他好歹也是一郡太守,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的人都不是被吓大的,他李茂才能为官数十载，官场风云见得太多，三言两语是不会让他败下阵来的。
“仙子还请听下官一言！”
“说。”
“下官绝非独断专行无事生非之人！下官遣皂吏巡逻是因为屡有刁民生事造谣、添油加醋三人成虎！下官乃泰山郡太守,职责便是守泰山郡安定平和！若放任谣言四起，泰山郡的安定平和从何而来？！”
造谣生事？三人成虎？
“哦？你的意思是因为有人撒谎，有人造谣,有人添油加醋三人成虎，所以你才让皂吏抓人打人吗？”
“正是！下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下官的本意不过是肃清谣言还天地清朗罢了！”
为了安定？为了和平？不得已而为之？
是，百姓说起话来是很容易添油加醋，被有心人挑动煽动也很容易疑心生暗鬼、三人成虎。所谓“造谣动动嘴、辟谣跑断腿”，谣言总有它的受众全体，辟谣要比造谣难上一千倍、一万倍。可是，这就是不让人说话，不让人说真话说真相的理由吗？这就是把说出自己主观感觉感受的人当作是造谣者的理由吗？这就是当别人和你有不同看法的时候你可以随意抹去对方话语随意抹黑对方行为的理由吗？
“那你命皂吏四处抓人四处打人让泰山郡安定下来了吗？你所说的和平在哪里？在关满了因言获罪的人的大牢里吗？为什么我看到的只有人心惶惶，只有人心不安，只有人心浮躁？听到的只有被压抑的愤慨之声？”
“李太守，你所谓的安定和平到底在哪里？”
唐槿突然觉得很悲哀。
她为一个执/政/者在面对民愤时没有一丝反省之意，反倒是振振有词地为自己的愚行辩解而感到悲哀。她也为这样的人能成为一郡太守、一介朝廷命官而感到悲哀——朝廷究竟是无人到什么程度才让这样的人爬到了今天的位置，还让他掌管了整整一个郡县这么多年？
“谣言时永远不会消失的，正如人只要活着就得吃东西。李太守能因噎废食吗？”
“这、这……下官、下官觉得不能一概而论。下官的本意是为了百姓不受谣言蛊惑！也是为了艮派！为了维护艮派、维护八派、维护所有仙者在这世间的威信与威严啊！”
“为了艮派、为了仙者……”
李茂才见唐槿喃喃，只当自己是切中了唐槿软肋。也是，天空中这位毕竟也是仙者。仙者的出发点不说一致，大多数时候仙者的利益与立场却是一致的。
当即李茂才一低头，再度拱手：“是！仙子明鉴！那些造谣生事之人全是在抹黑艮派、抹黑仙者！让八派蒙羞！朝廷希望能与八派永结金兰之契！下官责无旁贷！为了艮派、为了仙者，为了朝廷与八派的友谊……就是下官如何被刁民污蔑，下官也甘之如饴！”
李茂才义正言辞地说完，自己也挺佩服自己。他仿佛真的成了他口中那个不惜自己被污蔑也要将朝廷委派的重任扛在肩头的太守，成了那个不被人理解也要行正确之事的孤独斗士。
“哈！”
一声冷笑打断了李茂才的自我陶醉。空中的唐槿已是怒极反笑。
“艮派让你抓人了吗？八派让你打人了吗？仙者们要你用暴力和恐怖来支配泰山郡了吗？”
其他仙者唐槿不知道，起码那位三观很正的元直先生不会为了让人不说艮派坏话就去找人盯着黎民百姓，有个风吹草动就杯弓蛇影地让人把人痛打一顿。比起相信艮派没有对李茂才授意，唐槿更愿意相信元直先生这位艮派首座真仙的品格。
“维护所有仙者的威信威严？仙者们的威信威严需要你来维护？若是需要他人维护才能持续下去，那这威信威严也不过是些不堪一击的虚名罢了！”
唐槿眯细了眼睛，愤怒让她袖中包裹着的双拳微微颤抖，也让她的嗓门儿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声音。
“你知道吗？你抓人打人，百姓们只会当这是八派的授意仙者的授意！百姓们只会恨压在他们身上榨取他们，受着他们供养却不允许他们说一句实话的仙者们！”
“朝廷希望能与八派互携互助互利互惠，却不是要你替八派替仙者堵住百姓的嘴巴，用暴力和恐惧支配百姓的思考！你这等作法和抹黑八派抹黑仙者有什么区别？！”
夜色深沉，寂静的黑暗之中不止一人竖起了耳朵去倾听太守府上方那个从虚空之中传来的声音。
李茂才自知难以承受仙者震怒，立刻跪在了地上：“仙子息怒！仙子息怒啊！下官这几十年来每天都兢兢业业、恪守本分，下、下官并不是有意抹黑八派、抹黑仙者……下官、下官这次或许是在行事上有些不妥，可也是出于好意……”
“好意？”
直到此时李茂才都不知道自己那一系列行为是错在哪里，直到此刻李茂才都在为自己的错误粉饰。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往唐槿的心口添上一把柴火，唐槿终于暴怒。
“你的好意就是让艮派不知民间对其民怨沸腾！你的好意就是让百姓误会仙者自私冷漠、毫无怜悯之心！你的好意就是让八派成为众矢之的！你的‘好意’堵住的究竟是谁的耳朵？你的‘好意’捂住的是谁的嘴巴？”
“为了艮派？为了八派？为了仙者们？”
“不！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你只是怕看见你治理之下的这个泰山郡民怨沸腾民不聊生！你只是怕夹在仙者与百姓们的中间下不了台！你只是怕自己那份要呈上朝廷的政绩评定难看！你做的所有全部都是为了你自己！！”
“无视百姓的悲痛、无视百姓的愤慨，不给百姓思考与发声权利的人是你！真正没有考虑过艮派的、真正羞辱了八派的、真正将仙者置于火刑架上的人正是你！李茂才！”
“人可以好心办坏事，却不可以办了坏事还说自己是好心！你轻描淡写的一句‘不妥’背后是多少人的血泪多少人的伤口！牵扯的是多少人的性命多少人的家庭！”
想到医馆里那些被皂吏打残后一瘸一拐的孩子，想到那些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伤口还渗着血水的年轻人，想到那些两鬓斑白还驮着背出来给在家卧床的孩子抓药的父母，唐槿简直想让李茂才也尝尝那些人受的罪。
“你以为你有官位在身百姓就是你圈养的家畜可以随意切肢断手吗？你以为你只要用暴力就可以堵上悠悠众口吗？你以为你堵上所有会说话的嘴巴就没有口诛笔伐了吗？你以为只要你看不见反对的人听不见反对的声音你就能永享太平盛世了吗？”
“那我今天就要告诉你，这天下永远没有你追求的一言堂！！”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