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苒第四次见到许若棠,是在徐家大宅的门前。
她一向不会对别人的外表有太大的关注,加上跟着谢简出入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场合,见过的美人也不在少数,却很少能有许若棠这般清纯可人到抓人眼球的类型。大概是她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过于吸引人,被保护得很好,令人心生羡慕。
有人说,眼睛清亮的人,心肠都不会太坏。秦苒回想起昨晚照镜子时眼里的轻微红血丝,轻叹着摇了摇头。她大抵是永远是都不会回到那个时期了,那个丝毫不会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和夫妻关系而头疼的青涩时期。
许若棠挽着的男子清俊儒雅,看起来也很年轻。秦苒几乎很快便回想起来他是那次在日料店遇见的人。
许是察觉到她的眼神,男子侧过头,朝她微微一笑。
秦苒赶紧扯开唇角表示回应。与此同时,许若棠也朝这边看过来。果真是清纯佳人,正面看更惹人怜,若她是男人,根本没有任何抵抗力。
这时,头顶上传来谢简意味不明的话语:“你认识他们?”
她中规中矩地答:“我只认得那女孩儿,是我同事男友的表妹,一起吃过饭。”
“嗯。”
秦苒拉着他的胳膊:“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他的肌肉略显僵硬:“不用了。”几秒后,“不是很熟。”她偏过头去看他,勉强地笑了下:“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夜晚降临,整栋别墅都被明灯点亮,像一颗通体晶莹的水晶石。半山别墅周围绿化好,黑夜中的亮光点缀了这一片寂静,那水晶石里面又是衣香鬓影,纵情随意、一丝不苟又潇洒自若。外面停了不少豪车,来的人非富即贵。不少人把这场满月宴当做一个谈生意、拉拢合伙人、走捷径的场合,三三两两的堆成一群,侍者端着酒杯在人群中穿梭。
秦苒想起几年前初初嫁给谢简时,她一度抗拒同他出席这种场合。那些和她毫不相符的人及谈话,都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压力。而现在,她居然能自得地呆在这种环境中,时不时和过来“寒暄”几句的阔太太们聊上几句。这是作为嫁进豪门的必修课,也是她不得不面临的历练。之前她还觉得生活平淡美好,现在她看清了很多东西,比如这华服下的虱子比寻常人多了好几倍。
她有一段时间是厌恶“钱”这个东西的,后来卢果果对她说,你不缺钱,当然有厌恶它的立场,等你缺了,还会厌恶它么?
她想了想,答,不会。
真是可笑又不得不承认的现实。她好像被谢简的钱财宠坏了,竟然忘记二十多年的平凡生活。再后来,她便对钱不再厌恶。
虽说这场宴会的主角是徐正谦,但那位刚满半岁的小少爷却抢尽了风头。据旁边的人说,这位少爷当真投胎投得好,父母相貌上佳,家里有权有势,坐吃都不会山空。又有人说,小少爷的母亲其实是转正来的,颇有手段,踢掉正妻,坐拥徐家儿媳位置这么久,现在又有了子嗣,以后不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秦苒站在大厅里,耳旁全是嘈杂的议论声。她蹙眉巡视着四周,企图找到沈凝溪,最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端着鸡尾酒的红衣女人。
她仰着脖子,一口将酒吞落,眼角眉梢都是冷意。
秦苒觉得沈凝溪那番话说得对。你退让,对方就会得寸进尺,并且毫无愧意地活在当下,丝毫不被困扰。
徐正谦的现任妻子眉眼温顺,把孩子抱出来让大家逗乐了一会儿便让保姆抱回房了。她跟着徐正谦四处走动,礼仪笑容得当完美,穿梭在人群中显得游刃有余。
秦苒觉得这一幕刺眼,揉了揉鼻梁骨。这个小动作被一旁的谢简窥见了,他微弯下腰,贴着她的耳廓轻声问:“不舒服?”
她淡笑了下:“你应该知道原因的。”
“有些事不是你表面看的那样。”
“为什么?”
“徐家……对子嗣很看重。”
“所以才设计了凝溪?”
“嗯。”
秦苒突然不知道该在这个话题上说些什么。她朝人群那边看去,却看不见沈凝溪的踪影。就在这时,手袋里的电话震动了几下,她赶紧拿出来,看到上面的短信提示,心跳如雷,手抖着点开消息。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沈凝溪只是说自己身体不太舒服,得先回去了。
这就好比一块大石头砸入水中,却丝毫溅不起来任何水花,反常到让人不安。正好徐正谦拥着现任妻子朝他们这边走过来,那对夫妻的脸让她极为不适,她又担忧着沈宁溪的安危,便趁着那两人走近时,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谢简说:“凝溪大概出事了,我得去看看。”
说完,她瞥向徐正谦,那人毫无反应,脸上的笑容完美到找不出一丝破绽。
秦苒低着头绕过两人,快步朝大门走去。
屋里的空气太浊,混合了酒味儿和各种刺鼻的香水味儿,到了外面,秦苒深吸口气,接着赶忙给沈凝溪打了个电话。
好在那边不是失去音讯。沈凝溪的声音倒是听不出异常,就是背景音太过安静,安静得让人觉得这人快要消逝。
“我正在下山的路上,那里面空气太不好,我嗓子不舒服,得先回家了。”
秦苒边走边说:“你在哪儿?我陪你回去。”
那边很久都没回应。就在秦苒开始着急时,沈凝溪声音低落:“阿苒,这里我最熟悉。都过去那么久了,一草一木都还没变。”
——
沈凝溪最后打车回家。离开前她一再向秦苒表示,自己不会再把这件事放心上,并告诉她其实已经有不错的男人在追求自己。
“我以为我放不下,后来一回到这里就明白了。很多东西的确没变,但我不能这么傻等着。”那时,她偏过头来,双眼活泛,“等太久没有回报是会失去意义的。”
秦苒听着她的诉说,联想到自身,心情复杂起来。
回宴会的路上,她抱紧双臂,穿着高跟鞋在路上独自行走。深秋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冷,她出来得匆忙忘记拿披肩,露在外面的肌肤一抖一抖。所幸没几步路,几分钟便回到门口。大厅里的气氛比之前还要热闹些,人人都有了交谈的对象。
她在人群中寻着谢简,找了好几圈都没发现他的踪影。一位侍者端着盘子走过来,秦苒叫住他,简单询问了两句。
“谢先生好像去了客房。”
侍者向她指了去客房的路,说什么先左拐走到尽头再往右拐看见一个花瓶后直走。她头疼得紧,心想这徐家真是挥金如土,修个别墅搞得跟宫殿一样繁复。
她提着裙子穿过人群朝那道门走去。
秦苒从来不知道穿着高跟鞋的她居然能健步如飞。耳畔吹过呼呼的风,头顶上的灯明亮刺眼,大理石浮雕在头顶上方诡异地闪着白光。她拐了好几个弯,额上冒出细汗,脚跟发疼,最后干脆脱掉鞋子光脚行走。
走到花瓶处时,一个身影突然从拐角处冲出来,和她撞了个满怀,对方的手袋掉在地上,手机、化妆品等东西也随之掉出来。所幸这地上铺了地毯,不至于摔伤。
秦苒顾不得手臂的钝痛,起身去帮忙捡。等那人抬起头来,她这才看清,原来是许若棠。
她的双眼泛着血红,整张脸也如同玫瑰般红艳。
见到眼前人,许若棠失神了几秒,察觉失态后急忙道歉:“对不起……”
秦苒问:“我没事,你摔着没?”
她赶紧摇头。
地上散落着零零碎碎的物件,秦苒朝她绽开一个友善的笑容,帮忙捡那些东西。
手机、钱包、钥匙、唇膏还有……镯子。
许若棠站起身,再次道谢,随后侧身匆忙离开。
——
客房的门虚掩着,轻轻便能推开。外面的光漏进去,从一条缝逐渐扩大成一团模糊的光球。
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双手插兜立在窗户前,很久都没动。
听到门被推开时发出的细微响声,他侧过身,眯眼朝这边看过来。
“你选的地方真是难找。”进门之前,秦苒穿上高跟鞋,缓步朝他走过去,“怎么不开灯?”她伸出双臂,从背后拥住他。西服冷硬的质感硌着她的手腕,皮肉处的疼突然加剧,刚才被撞造成的疼痛剧烈蔓延开来。
他轻轻抓住她的手臂,问:“怎么了?”
她在发抖。
“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手腕撞在地上了。”她的声音略显沙哑,仔细听,能听出牙齿在微微打颤,“你选的高跟鞋,不适合我。”
他转过身正对着她,俊脸被外面的光晕染得模糊又温柔。
“你真该治治这冒冒失失的毛病了。”他轻轻捏住她的手腕,手指在上面细细搓揉着。
“这宴会真是没趣,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想回去了?”
她点头。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着,突然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她的下巴,温柔地摩挲。那双眼眸一瞬迷茫一瞬清明,最后燃起一股火。他低头,凑近她的唇,呼吸灼热。
她巧妙地躲过,他的唇只能落在她的嘴角。
外面的风透过窗帘吹进来,秦苒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深吸了口气,上面有隐隐的香气。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像狂舞的浪涛。
“这房子设计得像迷宫一样,我找了好久,拐了不知道多少弯才找到这里。”她从他怀里撤离,裹了裹披肩,仰着头看他,接着往后退,“我们回家吧。”
倒退是件很难受的事情,尤其是还穿着高跟鞋。她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几步之后,成功扭了右脚。
谢简大步上前,急忙将她扶住。
“我在这里难受,我们回家吧……”
他摁着她的脚踝:“不舒服么?”
“我困了。”
“好。”
他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眼神如深潭般幽暗。怀里的人比几个月前瘦了些,抱着轻飘飘的,骨头硌人异常。
很多事情都清晰地浮现出来,像黑白画飞快闪过。原来命运真的是冥冥之中被注定的,就好比他和她。那年冬天他从外市回家,杜湘雅的病愈发严重,整天整天地不说话,要靠安眠药才能维持睡眠。他疲惫不堪,工作压身,回到家中还要陪着母亲。
过年的前几天,杜湘雅突然开口,兴冲冲地拿了一张照片对他说:“这是苒苒,你杜阿姨的女儿,还记得么?她今年刚大学毕业,多好的女孩儿啊。我和依依怀孕的时候就约定过,如果是一男一女就凑成一对儿。”
照片上的女孩儿长相清秀,梳着简单的马尾,穿着粉红色运动衣,双眼弯弯。
第三天,他沿着江边开车。那天下了蒙蒙的细雨,江水上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万家灯火把整座城市衬得热闹异常,霓虹灯倒映在江水上,随着波浪荡漾。
他把车停在路边,打开音乐。
是邓丽君的《甜蜜蜜》。
雨刮器不停地扇动,前方的路突然清晰。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穿着大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儿打着伞经过。这个时候路旁行人稀少,她脚步匆匆,围脖将整张脸都遮住。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年幼时,幽深的小巷子里还住着一位爱穿旗袍的阿姨。那次,她牵着不耐烦的他来到那位阿姨家中。狭小的屋内,一台老旧的收音机放着这首《甜蜜蜜》。斑驳的老墙长满爬山虎,稀稀拉拉的阳光投射进来,空中飞舞的灰尘像某种可爱的生物。
眉眼弯弯的阿姨把墙上的牵牛花摘下来,别到她的头上,笑得温和又美丽。
“小伙子,长大了,让我们苒苒当你的新娘怎么样?”
后来这句话成了真。
他将音乐关掉,侧过脸看了眼一旁的妻子。她的脸隐在暗处,轮廓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好比年少,那段明明充斥着她的记忆,却刻意被选择性地忽略。
有没有一种爱,其实早就深根发芽,却不肯去浇灌,任凭它枯萎死去。